皇帝本人如何,徐循是最了解的了,他不但没有闹个鱼死网破的决心,而且是前瞻后顾的性子,她疑心若非有自己出面,不容置疑地把先皇解决掉了,在杀不杀这个问题上,他是永远都下不了决定的。——有这个问题膈应着,让他如何在宝座上坐得舒服?只怕此事郁积在心中,最后闹出病来都未可知,不论如何,现在有了个结果,从前的事,终究已经成了过去,以后,大家都可以放心了。
母子两人议论了一番,也就把先皇身后的待遇给大致定了下来,一些细枝末节,便要留给阁臣们去操心了,皇帝又坐了一会,问起姐姐。“点点近日怎么没有看到?”
“孩子出水痘,在家照看着呢。”徐循说,“说来你们是有两个月没见了,上回她进来,还说你赏了她的那个小镜子奇巧无比,亮得不得了,是世上罕见的珍物,她都不敢收了——什么东西这么稀罕,连我都没见过。”
“下回让姐姐带进来给您看看就知道了。”皇帝笑着说,“是整理乾清宫仓库的时候翻出来的,刚好马十在一边了,看了便说,这是先皇手里的爱物,先皇一直秘密收藏,谁都没给看过——一块巴掌大小的镜盒,打开以后里面是片清水琉璃,背后贴了银片,所以照人特别清楚。我虽觉得好,可镜子太小了,我平日又用不上,想着姐姐必定喜欢,就送去给姐姐了。”
“这么好的东西,你也难得的,”徐循不免为点点客气几句,“给皇后也好,给你那唐妃也好,给她干嘛,你那几个外甥极是淘气,万一跌碎了,多可惜?”
“就是好东西,才想着留给姐姐啊。”皇帝说着,忽然笑了,“还记得小时候,姐姐穿不上的礼服送到我这里来,养娘虽收了,却不见得多高兴,身边几个伺候的姐姐,背地里还抹眼泪,说是咱们受欺负了,连件新衣服都不配穿。”
徐循也还记得这件事,当时她虽没当着孩子的面说什么,背地里却是把钱嬷嬷喊来数落了一顿,当时未能约束点点的侍女颇被打发走几个。不过,孩子当时还小,到底也没当回事就过去了,不料壮儿虽然没提过,但心里确实记着这事了。
“小时候懵懂,才知道自己身世的时候,看姐姐就时常有些不喜欢。”皇帝抢在徐循跟前,又笑着说道,“现在长大了,再回头想起来,却才明白了姐姐的心思。小时候娘待我们挺严格,常礼服已经是难得一穿的漂亮衣服,若是弄脏了还要受罚……虽穿不上了,却也是好东西,姐姐就想着留给我了……在她心里,我就是同胞弟弟,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从没想过避什么嫌疑。倒是知道我身世的养娘、宫女们,不免多心了。”
徐循没想到皇帝说出这一番话来,倒是吃了一惊——皇帝在说的,明显不是点点,又或者那件衣服,那块镜子。
“怕是娘又或者嬷嬷们说了什么,以后姐姐也没再送过自己的东西来了,但我长大以后,心中倒是巴望着姐姐能再这样待我……人非得要长大了,才明白这世上最少的,就是真心待你的自家人。”皇帝深深地看了徐循一眼,“自家人之间,许多事无需言语,情分都在心里装着。”
虽说想着皇帝也不大可能装傻到底,但母子两人多年来,也没有谁说过这样掏心掏肺,甚至是有些肉麻的话,徐循一时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即使她做这件事,并非是全盘为了皇帝考虑,但现在皇帝如此表态,又岂能不欣慰有加?
这孩子,终究是长大了,已经懂得反过来关心母亲,让她安心。
“你我心里都明白就好了。”她缓缓地道,“壮儿,这件事做完,娘也没什么好操心的,唯一的忧虑,就是你的子嗣还不够旺盛……”
“我还年轻呢。”皇帝倒是笑了,毕竟是年轻人,去了心腹大患以后,情绪都是轻快的,见事也常往乐观了去想,不可能一直忧心忡忡。“爹在我这个年纪,连大姐都没生,娘你也实在是太多虑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