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执掌的东厂,已经是内廷最后一块地盘,所受重视非同小可,肯定无事都要进来请安,徐循点了点头,也赞道,“倒是你殷勤仔细,听说你进了东厂,我心里也很为你高兴,日后可要好生用心服侍老娘娘、大郎才好。”
她是一派标准的旧主口吻,柳知恩回得也中规中矩,“奴婢必定肝脑涂地,以报几代主子深恩。”
“娘娘,无事吩咐,便回去吧?”徐循问了一句,见太后点头,便和她相视一笑,经过犹自跪着的柳知恩,出了院门。
直到上了宫辇,放下了帘子,徐循往身后一靠,她才是放任自己露出了少少感慨:十年未见,竟是对面不识了。要不是多看了一眼,只怕就那样经过,她都根本不知道柳知恩就跪在几丈远的地方。
看来,他和太后的关系也处得不错,同太皇太后更是不必说了,即使两宫早有默契,若太皇太后不够满意,认定柳知恩能力不足的话,他也不可能登上东厂厂公的位置。——她每每想起柳知恩,心里总觉得愧疚不安,感到自己仿佛是耽误了他的前程,今日弯弯绕绕,倒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他还要比他的同辈更快地登上权力顶峰——却也是因为她的缘故。
也许,时至今日,这份惦念,也可以真正放下了……
想到往事,徐循唇角,不禁露出了一点自嘲的笑意——若是自己真能这么想,那便好了。
被太皇太后的病这么一打岔,徐循一时也腾不出时间,召柳知恩进来回话。概因太皇太后的病情,果然不幸被她严重,痊愈得实在比较缓慢,拖延了半个多月,也还是时常腹泻,到晚低烧。一群太医开的方子,吃了也不过是勉强改善,终不能根治。太后没奈何,只好日日往仁寿宫跑,一面是侍疾,一面,也是要代太后盖章看奏疏,并管理一些闲杂宫务。
她都过去了,徐循和仙师还能闲着吗?不免也得日日都过去打转,就算太皇太后白日里一般都在睡觉,她俩也得过去干坐着。这么着又闹了大半个月,太皇太后病情总算转好,众人方才能够回复原本的生活步调。太后要苦逼一点,虽然回清宁宫常驻了,但三两日也还是要过去盖盖章,而且本来归太皇太后管着的一些事,现在她自然也是责无旁贷了。
柳知恩便是在这么一个午后,登门来给徐循请安的。按他自己所说,到了清宁宫问过太后的好,想起旧主就在附近,自然也要过来走动走动,问问徐循的好。
——也别怪他这么谨慎小心地避嫌疑,概因这妃嫔手下使过的心腹,去东厂做了厂督,其实是很犯忌讳的一件事。往大了说,甚至是徐循祸乱朝政的证据,当然在太后来看,此事可能没什么大不了的,毕竟柳知恩已经调离多年,原本也没服侍多久。但太皇太后是深知柳知恩调离原委的,若两人还走得较近,那不论对徐循的名声,还是对柳知恩自己的前程,都有极大的妨碍。
不过,话虽如此,可看着堂下给自己行礼的柳知恩,徐循依然觉得有些荒谬:他们两人之间,本来也从没有过什么阴私、阴谋,就是皇帝,也从未说过柳知恩什么不是,更承认了他也算是自己的忠仆。现在他都去了,且还是他叫柳知恩上京的,明显就是为了给她日后铺路,可就是这么样坦荡荡的关系,分明不论太后还是太皇太后,都没太当回事,见个面也还是要再三小心,真不知是在躲谁的猜疑。
“柳公公快请起来吧,”柳知恩客气,她也客气,“来人——赐座。”
柳知恩不敢坐,他再三逊谢,“在娘娘跟前,哪有奴婢坐的地方?”
徐循也觉得屋内拘束,柳知恩不自在,她也不自在,她索性就势起身,“也罢,屋内闷热,便去后园走走吧。”
清安宫也有个小小的后花园,里头绑了个秋千,供点点、壮儿无事蹬上去取乐。园内一角,支起了架子,使爬山虎来回盘绕,又种了有几株葡萄,这时节已经结了果,藤叶纠缠,在夏日是避暑的好去处。徐循带了柳知恩同韩女史,一路漫步过来,便在爬山虎架下坐了,韩女史知趣,借口端茶,远远地避了开去。
她同柳知恩,一站一坐,两人一时,谁都没有说话,徐循只觉得尴尬的气氛,好似小虫子在脖子上一扭一扭,她看了看柳知恩,不知如何,忽然又想起了章皇帝,心中更泛起了一阵酸楚,怔了一会,方才问道,“听说你在东厂干得还不错……”
“多承冯师叔照顾。”柳知恩沉稳地回道,“未起什么风浪。”
“那就好。”徐循轻轻地长出了一口气,终是说了实话,“你若在东厂不安其位,我心里就更觉得对不住你了。昔日便是因为我,你才去了南京,好容易在南京安顿下来了,又因为我,被大哥拉扯来了东厂——偏偏还又这么不赶巧,闹得是两头不落地……”
“奴婢在南京司礼监,本也没什么事做。”柳知恩微微一笑,“奴婢虽是阉人,却也有些做事业的雄心,又得章皇帝恩典,有份跟随干爹出海,经过了海上的风浪,早已觉得南京司礼监事情太少,能入东厂,是奴婢的福分才对。这是娘娘对奴婢的提携,又何曾有对不住一说呢?”
还是这么会说话,皇帝莫名其妙地把他打发出去,又莫名其妙地把他拉扯进来,在柳知恩口中,倒变成了皇帝的恩典,自己的提携。
徐循唇边,也不禁浮现少许笑意,久别的生疏,似乎也随着柳知恩的圆滑慢慢地消散了开去,她道,“话不能这样说,柳知恩你是明白我的,当年的事……我便觉得很对不住你,是我自己任性,却连累了你。”
“这是奴婢份内事。”柳知恩自然地道,“娘娘待奴婢恩重,奴婢也当报偿娘娘的情谊,再说,奴婢做出此事,也有十足把握,皇爷不会降罪于奴婢,娘娘又何须耿耿于怀呢?说句大话,皇爷慈悲,娘娘也许还未必懂得,可奴婢是早明白的,若是自忖必死,奴婢只怕也未必会那么做了。总是仗着对皇爷还有几分了解,料得皇爷性格,必能取中奴婢的一片忠孝之义,即使有罚,也是小惩大诫,只怕今后还因此多看重奴婢几分,这才行险一搏,果然,非如此,奴婢怕还不能高升入南京司礼监,倒是因祸得福,得了提拔——说来,还未请娘娘恕了奴婢的罪过呢,奴婢窃听在先,擅自行事在后,借娘娘落难,成就了自己的晋身之阶,实是心存利用之意——”
说着,他便又要跪下,徐循连忙喝住,她有些无奈,“你又何须如此?”
柳知恩的说法,让她也有了几分动摇——也不是说柳知恩的那点屁话,能让她相信,只是……在这件事上,柳知恩不愿她领情的态度,已经是表达得很强烈了,徐循也不知自己再执着下去,又能坚持出个什么结果来。难道还要迫着柳知恩承认他为了救她不顾性命,她才能满意?实则即使是如今的情谊,她已经无法报偿,若是柳知恩当时真的做到了生死不顾的地步,她该如何来还这个情分?
俗话说,疑心生暗鬼,她和柳知恩,本来便是坦坦荡荡,毫无见不得人的地方,偏因为皇帝影影绰绰的疑心,到今日两人都有些不自在,她强作无事,柳知恩又要勉强撇清,仿佛他们间曾有过什么山盟海誓,已经背着人互许终身,结做对食似的。徐循想想,也觉得可笑——虽说在文皇帝后宫里,不受宠的妃嫔,和宦官结对食的也不在少数,也许焦昭仪、曹宝林也有一两个相好的内侍,但那都是不得宠的妃嫔,才有的事,她徐循进宫以后,十多年风风雨雨到了现在,就算有诸多坎坷,可也从未缺过宠爱,若是这样还能对旁人起了心思,那她成什么了?那,她还对得起章皇帝么?
至于柳知恩,他曾说过自己自幼净身,毫无邪念,从未有过男女之思,更不愿寻菜户。她徐循也不是什么千娇百媚的倾国美女,若是自以为能让一个宦官也动了□之念,那也未免是太自作多情了……这完全是章皇帝自己捕风捉影,有了些异样的猜疑罢了,她和柳知恩的确可说是主仆相得,可要说有什么别的,那也太没谱了。
不错,她在心中告诉自己:如此推论,极为合理,事情定是如此不假。柳知恩和她分明没什么,不过是碍于章皇帝,才找不到相处的分寸。她怕他误会,只怕柳知恩更怕她误会什么,是以虽然主动请见,但表现得却又如此小心避讳,谨慎异常。——一定是如此,并不会假的。
找到了症结所在,徐循便从容一些了,她没有再追问柳知恩当时的心态,只是说道,“虽说你有极大把握,但终究也是为了救我,才触怒大哥,被打发去了南京。我能有今日,甚至能和大哥和好,都是你的功劳——不过,当日的事情,大哥也没说得详细,我亦是毫不知情,也没能送点程仪,表表心意,心里总觉得对你这功臣,很是亏欠。”
柳知恩一拱手,神色也放松了少许,“娘娘这也太客气了,不过,话又说回来,您要是送了东西,只怕更于奴婢不利了。”
和柳知恩说话,便是如此,徐循刚露出个意思,他就把话头给接上了。徐循欣然一笑,也就顺着柳知恩的铺垫,将两人间的疙瘩挑开了。“是,你毕竟犯了大忌讳,说来总算有些逾矩,大哥打发你去南京,让你多历练几年,再行重用,已是极宽松——多少也是看在我面子上。我若还送这送那,只怕会提醒了大哥你的错处,于你的前程更是不好,你心里明白,未曾看我凉薄,那我也就安心了。”
顿了顿,她又画蛇添足般加了一句,“如今事情已经过去,这些年来,我能和大哥情投意合,全赖的是你当时的搭救,这个情分,你不能再推辞了,须得让我欠下。”
话说到这份上,柳知恩的肩膀也松弛了下来,他第一次露出了宽慰的笑脸,肩膀也松弛了下来,“娘娘待奴婢恩重,奴婢待娘娘也当如此,主仆之情,长留心中,又何须谈什么情分不情分。”
他转移了话题,“搬到西宫也有一年了,娘娘素日起居可还惬意?诸项供给,都还丰盛吧?”
挑开了这个话题,把误会澄清了,徐循也安心得多,她微微一笑,由衷道,“都赖你的照拂。”
“是娘娘有人缘。”柳知恩摇了摇头,“奴婢未曾过问什么。”
“有你在东厂,就已经足够了,还要亲自过问,已经是落了下乘。”徐循并不吃柳知恩这一套,她心知肚明:如今,算是她在依靠柳知恩的照顾了。虽说章皇帝未曾做出后续安排,便已经撒手人寰,但想来,眼下的局面,和他料想中的,也许也差不了多少。
不过,说到章皇帝,总有一件事是绕不过去的——柳知恩一定是说了什么,又或者做了什么,才让章皇帝肯定,十多年后,他还会忠心耿耿地照拂着她徐循……
只是柳知恩本人,对此话题似乎有几分回避,甚而编出了那么一套瞎话来糊弄她。徐循也不好再问什么了,反正柳知恩为了忠心,都愿豪赌一把了,不论会否有生命危险,他总是把自己的富贵前程押了上去,就算只看这一点,章皇帝对他的人品信任有加,也是很自然的事。她又何必再寻根究底,又把气氛给闹僵?人家不愿说,也可能有很多理由,也许是当时章皇帝的态度有些不客气,也许是柳知恩为了求生又糊弄了皇帝,也许根本什么都没发生,柳知恩就是糊里糊涂地被打发去了南京,一切都是章皇帝自己的决定,反正,一切,都已有了一个很合理的解释,她又何须再多问什么?
“你是东厂厂公,平日公务繁忙,也不便和我们内宫女眷混在一块,”她又道,“日后见面的机会,也许亦不会太多,今日能把话说开了,我也少了一桩心事,我知道,眼下我是没什么能报偿你的地方了,这恩情,要报答的机会也不多……”
“娘娘要这样说,奴婢以后还不敢登门了。”柳知恩便板起脸来,“奴婢服侍过娘娘,便一辈子都是娘娘的下人,难道如今有了些权柄,娘娘还不许我进门了,怕我小人得志、富贵骄人不成?”
徐循不由失笑,“你——富贵骄人?你是这样的人吗?”
柳知恩也微微一笑,“这可难说的,也许娘娘就是这样想我的呢?”
两人相视一笑,多年不见的生疏,复杂前情带来的尴尬,似乎都随着这一笑,这一个笑话,渐渐地消散了开来。柳知恩往左右一看,便略微压低了声音,低声道,“奴婢今次进宫来请安,其实,亦是带着疑问来的——您也知道,奴婢离宫多年,昔年的同僚,如今不是高升,就是去了外地,在宫里,已经没有多少人脉了。”
柳知恩其人,必定不会小题大做、无的放矢,他说是有疑问,这必定就是真的疑问,徐循不禁跟着他的说话点了点头,早已经听得入神了。“不错,在这宫里,你已没有多少熟人了。——可是东厂的眼线,也有些不敷使用了?”
“那倒不是……”柳知恩又犹豫了一下,方才问道,“不知娘娘对王振此人,又知道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