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循入过局,所以她想要出去,可这两个连入局资格都没有的小姑娘,才刚二十岁不到,一生已经看得到头。——活,和一头猪一样,好吃好睡,按部就班地活下去,一直活到皇帝去世的那一天,被牵到寿昌宫里,一根绳索勒死了陪葬。
大部分没有宠爱也没有子嗣的妃嫔,也许多数都是这样的一种结局,曹宝林和吴婕妤正式入宫得晚,很可能还不知道殉葬的事。
而徐循也不知道,是知道对她们更残忍,还是不知道对她们更残忍一些。
但这些想法,赵嬷嬷是不会懂的,只有柳知恩能明白,只要一个眼神,徐循就能明白柳知恩的明白,如果他在这里,他会微微地,带着些怜悯气息地笑着,轻声说一句带有睿智气息,又有点逗乐的俏皮话。而他的眼睛则明明白白地诉说着他的明白:是的,曹宝林和吴婕妤,已经被这宫廷吞吃了下去,以一种很麻木、很隐蔽的方式,抽取了她们身上的活气儿,它又吞去了两个人的青春年华,吞去了两个人的青春活力。
可柳知恩不在了,他已经离开了这个吃人的宫廷,去南京司礼监过上了自己的好日子。南京城没有皇族居住,柳知恩也没有主子,每天在司礼监当差下值以后,也许他会回到自己在城里置办的府邸,也许他会回到三宝太监的宅邸里,也许,他的义父也会为他娶个好人家的女儿做媳妇。徐循曾听人说过,民间有些女子,巴不得能攀上宫里出来的大太监,做他们的妾侍,享用一辈子的荣华富贵……她也听过这样的故事,皇帝曾和她说起过几个镇守太监的作为:“天高皇帝远,自然就折腾起来了。打量我不知道呢……我懒得说罢了!”
也许再过几年,他也收个义子,从此就‘老婆孩子热炕头’了,不论如何,在南京,没有心意莫测的皇帝,没有暗潮汹涌的宫廷倾轧,没有这让人窒息的勾心斗角。在徐循的想象中,南京就是人间乐土,而柳知恩在那里过着的,正是一个宦官所能享用的最好生活。
她应该为他高兴,她想,柳知恩真是太有本事了,就像是范蠡,功成身退,泛舟湖上……他对她的仁义,成全了他自己的命运。
“与其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不知不觉间,她说出了口,在赵嬷嬷诧异的眼神中,她自言自语。“我应该为他高兴——我真为他高兴。”
赵嬷嬷神色一黯,她的语气更加小心了,“娘娘是在说……柳爷?”
“是啊。”徐循真正真心地笑了出来,她说。“我们两个人里,终于是出去了一个,我虽然很羡慕他……也有点舍不得,但也真心为他高兴。”
‘我们两个’……赵嬷嬷的心一下就提了起来,她提心吊胆地环视了屋子一圈,还好,庄妃娘娘后头的两句话,说得情真意切,没有半点矫饰之处,这才让她松了一口气。但赵嬷嬷也不敢继续讨论柳爷了,她恨不得假装柳爷从未存在过,又或者说,假装刚才那一会儿的庄妃娘娘从未存在过。
“奴婢也为他高兴,”赵嬷嬷说,她赶快把话题给拉了回来,往自己希望的方向推进。“不过,少了柳爷,永安宫的路,还真不知道该怎么走……眼下,永安宫面临的局势,确实也有点复杂。”
还好,庄妃娘娘终于再没有出神了,她的表情不再那样变幻莫测、那样患得患失、那样……危险,她还是那个很实际,很灵醒,虽然善心,但却并不糊涂的庄妃娘娘。
“你是说孙贵妃和小吴美人的事吧。”庄妃的语气很平淡,态度也很镇静。“昨儿回下房以后,没少打探消息吧?”
永安宫正殿可不是住下人的地方,禁闭了三个月,一被放出来,所有被关的宫人当晚全都回下房去了——洗澡,洗衣这些琐细活计以外,最重要的一点就是把过去三个月没听的八卦给补上。赵嬷嬷虽然一早就过来服侍,但昨晚可是没少听人说故事。
“是,”她说,“长宁宫那里,距离遥远不说,现在那里的消息也传不出来。不过,小吴美人现在就住在花园子左边的昭阳殿里,距离咱们这儿不远,听说您出来以后,她打碎了一只茶杯……这是南医婆带的徒弟绿药亲自过来说的。”
小吴美人闹了胎气不稳,然后就从永安宫搬走的事,知道的人不少。但具体缘由就没有传开,她到底是为什么搬走,宫里当然也有种种猜测。有一种说法就是孙贵妃不想永安宫里再出一个皇嗣,于是就把不情愿的小吴美人给撮弄走了。也有人说是小吴美人不想在倒霉的永安宫里住,生怕影响到胎儿的气运,赵嬷嬷不知底细,肯定要四处打探,把这件事告诉徐循,便是告诉她:小吴美人对徐循并不亲近,甚至可以说是有几分仇恨。
徐循当然深知其中原委,她并不在乎小吴美人莫名其妙的恨意,只道,“她是秋后的蚂蚱,蹦跶不了多久了……别理她,就算她遣人来送礼,也别回。”
赵嬷嬷一听就知道徐循是掌握了一些她不知道的信息,不过她也只要徐循的一个态度,有了态度,她就知道该如何办事了。“老奴省得……还有,皇后今早也遣人送了些吃食过来,还有给点点的平安符,说是自己在天尊跟前求的,请了供奉师父开了光……”
既然是在长安宫清修,也没有就修仙师一个人的道理,起码引进门的女冠要请一个,也要有些小道姑在身边侍奉,皇后以前要去佛前求子,现在也有实力给别人开平安符了。
“以后要叫静慈仙师了。”徐循纠正赵嬷嬷,她道,“胡姐姐那里来的礼都收,回别回厚礼了,她用不上……得空了你问问现在阿黄在谁那里养着,以后有好东西,安排着给阿黄送些。”
“是。”赵嬷嬷不由得也叹了口气,“昨日惠妃送的礼……”
徐循想到何仙仙都笑出声了,她随手指了指多宝格上的一个玉桃盆景,“你就回这个回去就行了……她会明白我意思的。”
赵嬷嬷也笑了,“就您也跟着惠妃娘娘一块胡闹……”
虽然嘴上埋怨,但见庄妃娘娘神气完满,还和惠妃开玩笑,赵嬷嬷心里也欣慰啊,她现在是有胆子提起孙贵妃那边的动静了。“还有……长宁宫那里,今早也遣人送了礼来,估计是听说点点病了,这份礼不轻,给了许多小儿常用的药材……来人还传话说,贵妃娘娘想来看您,给您道恼,就不知您何时有空。”
说到最后,她也不禁有点愤然——在赵嬷嬷看来,庄妃之所以进南内,又之所以进去了三个月还没出来,背后肯定少不了孙贵妃使劲儿,明摆着的事,皇爷为了继后的事来宫里发火,背后还能有谁?
这把人害进去了,还要太后用力才能捞出来(点点之病并不严重,赵嬷嬷自忖看得明白太后用心),然后转头还没事人儿一样来显摆自己的大度,孙贵妃也着实是有几分太恶心人了。
庄妃却未露出丝毫怒色,她扫了赵嬷嬷一眼,反而笑了起来。
“都出了南内,难道还能不和她打交道?”她淡淡地道,“她要见我,就让她来呗。”
赵嬷嬷又是着急又是不忿气,着急是为了庄妃娘娘,不忿气,是为了自己将出口的规劝——可,形势比人强啊,再不忿气,赵嬷嬷也得说,“娘娘,人家宫里现在养着太子呢。您……您可才从南内出来,让她来看您,是不是不大合适啊……”
庄妃娘娘又笑了,“你心里必定是觉得,她现在红得不得了,虽然和太后娘娘不睦,但毕竟还养了太子,咱们虽然有太后娘娘看顾,可也得给她点面子,最好是别再和她做对了,免得又得回南内去了,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