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次,路上的行人更为稀少,官道也有些毁损,一侧是一片荒原,连林木都无,另一侧的田地也有些荒芜之相。蕙娘看了不解,焦勋道,“应该是前几个月那边山里烧了大火,所以到现在这里都是光秃秃的,虽然看了怕人,但因为青草要到明年才能长出来,所以现在这里基本没人来,连女真人都不会过来。反而比别的路更加安全。”
这一次行来,处处都让人满意,连一条路,焦勋都预先想好。虽说以他能力,考虑到这些也算是题中应有之义。但蕙娘平时处处为人做主、为人考虑,这一回人生地不熟,竟落到被人照顾的境地,这种感觉就有点奇怪了。她也说不上自己到底喜不喜欢这种感觉——她从不讳言,自己对发号施令的迷恋,释出控制权,让她不免有点不安。但对焦勋能力的信任,又使她能够安然地受他的安排……
这种感觉,的确是她在权仲白身上难以找到的。不是说权仲白没有能力,只是……只是他的个性,的确太特别了一点,在她之外,他还另有追求。她有时也根本不知道,究竟是她重要,儿子重要,还是权仲白追求的大道、他坚持的良心更重要。
连这一点都无法肯定,那么她宁愿选择不去依靠权仲白,而是让权仲白来依靠她。两种选择,没有孰优孰劣,但有时候,她也的确有点怀念这种合作默契的感觉。
蕙娘不免轻轻地叹了口气,焦勋从马上转过头来,挑起了一边眉毛,做了无声的询问:怎么,因什么叹气?
有时候我也在想,如果一切能够重来,我有没有抗命到底的勇气,宜春号不要了,祖父的赌气,不理了。只取了我应得的那一份嫁妆,与你一起好好经营,过一份平凡的日子的话,现在的你我,又会是什么样子呢……
她想要这样说,这话都涌到了舌尖,但到底还是被咽了下去:发生过的事,已不能改变,她也终究不会去改变。有些心思,自己想想也罢了,说出来,对焦勋是另一种残忍。
“有点惦记儿子了。”她选择了另一个答案,“还没离开这么久,也不知我回去的时候,乖哥还认不认得我。”
焦勋顿了顿,也扬起笑容,道,“说来,我竟没见过两个小郎君。”
蕙娘忙道,“这不是孩子年纪还小吗,也是担心走了嘴……”
“佩兰。”焦勋笑了,“我没有怪你的意思,不过你也知道,我无父无母,唯独一个养父,现在又不能常常见面。在这世上,只是孑然一身,你多说些他们的事给我听,我听了心里也高兴些。”
这话说来平常,但落在蕙娘耳中,却令她不由有些心酸,她强制压抑了这份心情,低声道,“其实,我忙于公务,和他们的接触也不算很多。唉,他们倒更多的是由廖养娘带大的……”
焦勋拍了拍她的马头,道,“人生总是有许多不得已,有得有失吧,他们心里……也明白你的苦心。”
他露齿一笑,又扬鞭抽了蕙娘座下马股一鞭,扬声道,“看我们谁先跑到宿处吧。”
两骑一前一后,顿时去得远了,只在道上留下蹄声阵阵,踏碎了一地的秋风。
从宁城到聊城,一路上时间就耗费得久了,在半路上两人换了两匹马,不然马力都要支持不住,因要赶时间,也因为路上行人渐渐多了,不方便并骑而行,蕙娘和焦勋除了打尖时说上几句话,平日里多半都闭口不言。如此晓行夜宿,赶了近十天的路,终于踏上山东地界——这时蕙娘也已经是一身尘垢,焦勋在路上还能去去澡堂,她却根本没有这等殊荣。
她素性好洁,身上越是肮脏就越是不快,到最后几天都很少说话,焦勋也不去扰她,这天到了济南,省府所在,条件也好了些,他便包下一间跨院,要了热水来给蕙娘洗浴。因道,“你放心洗漱,我守在屋外,不让闲杂人等进来打扰。”
蕙娘虽有些别扭,也只能依言行事,等她洗漱舒服了出来,取出脂粉时,不免长长地叹了口气,方才坐下来重新上妆,只是尚未调匀脂粉,便听到院中有人说话。她唬了一跳,忙戴上兜帽,一边调着粉浆颜色,一边凑到窗边,细听院里动静。
只听到那略带恭敬意味,又十分熟络亲近的笑声,蕙娘便知道他们到底还是想漏了一着:生人进了济南地界,出手又如此阔绰,肯定会招惹到一些人的注意力,鲁王留下的暗部,有很多就是从事这种不光彩的行业,稍加留心,肯定不难认出他们这几年的靠山和领导。若是易地而处,蕙娘也不会等着上峰来找自己,起码也要作出表示,证明自己随时等候上峰的吩咐。
院中的场合和她料想得也差不多,几句对话,这位的身份已是呼之欲出:专事贩卖私盐的海风帮在济南省府的管事,在帮内地位应该不低。当然,他对焦勋,却是极为尊敬克制,这几年间,焦勋运用阁老府一些暗地里的人脉,可帮了海风帮好些大忙。海风帮现在还能继续攫取暴利,和他在背地里的支持,是分不开的。
“就想着您这几天也该赶到了。”那人的声音放低了,蕙娘只隐约听到了海外、使者、令牌等话语,她的心一下就提了起来,恨不能钻出屋外,听个清楚:难道,他们所料不差,鲁王的第二批船,真的平安无事地到达了大秦?
焦勋安静地道,“我不知道他们来了,前几个月,我一直都在南边,行踪不定,也没和你们联系。他们是何时到的,几个人?”
这是坐实了蕙娘的猜测无疑了,她皱起眉头,一边有条不紊地为自己化妆,一边思忖着在此情况下的因应之道:鲁王的这些暗部,她并非势在必得,也没指望他们发挥太大的作用。只不过略加填补当时立雪院嫡系势力的空白而已。他们太局限于山东了,将来为她发挥作用的机会也不多。现在,真定那边一切都运作得不错,第一批死士也快培养出来了,就是放弃这批暗部也没什么。不过,为了攫取主动,还是要设法弄清鲁王到底现在抱持的是什么心态,他还想反攻大秦吗,还是已经丧失了这份野心,只想在新大陆终老?
这些纷乱思绪,并未阻止她遮掩自己的容貌,焦勋在院中应对得也异常从容,等她化完妆,他也把那人打发走了,敲门而入,和蕙娘交代,“的确是来了,半个月前到的,五个人,由一个从前的旧识带着。”
他犹豫了一下,又道,“他们想要海风帮配合,劫掠人口去新大陆……如此看来,鲁王方面,的确是找到了一条短而平稳的航线了。”
这的确是十分震撼的消息,但蕙娘心底,想的还不是这个,她望着焦勋,心跳忽而有些加速——然而,就是这份不舍,反而促使她下定决心,她咬了咬牙,强忍着不回避焦勋的眼神,奇峰突起般低声道。
“阿勋哥,你……不如和他们一道回去吧。”
焦勋一下就怔住了,他几乎是不可思议地望着蕙娘,轻声道,“你说什么?”
蕙娘狠狠地一咬舌尖,借着这股剧痛,一瞬间仿佛攀升到了一种无悲无喜的境界,她直视着焦勋,沉声重复了一遍,“焦勋,你还是和他们一道回新大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