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86 章

这么单人出门,又在异国他乡,蕙娘也算是有一天一夜没能好好休息,回船以后,蒋四等人自然和定国公回报平安,她自己插了门痛快梳洗过,倒在床上就睡着了,醒来时天色已黑,已经错过了晚饭时点。定国公也给她留了话,请她过去相见。

蕙娘倒是足足等到第二天早上,才到定国公那里,定国公正在和将领们议事,蕙娘亦有份旁听,不外乎都是些舰队琐事常务。出奇的是,昨晚他们在吉原的见闻也被拿来讨论,众人都有些忧心忡忡,居然有人道,“不若把多摩藩主掠来拷打,不愁他不吐实话。”

就算大秦威重,这也有点欺人太甚了。定国公道,“罢了,此事也不是我们能判断的,如要对日本施压,怎么都要先经过皇上。为今之计,应当立刻向皇上回报,只要有天威炮在,等朝廷有了决议,要怎么摆布幕府,还不是一句话的事。”

众人都合掌称善,于是渐渐各自散去,定国公这才把蕙娘让到内室说话,他望着蕙娘的眼神里,隐含了调侃笑意,端上茶来,便举杯掩唇道,“没想到,少夫人如此倜傥风流,竟是比神医都还能享尽人间艳福——”

蕙娘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道,“如不是不得已,我也不会主动踏入吉原。国公难道还不知晓?您拿此事来取笑我也罢了,将来回京以后,请万勿提起,否则,我不好做人的。”

她所料不差,定国公虽然对她有一定兴趣,但他更看重的,还是朝中、天下的大事,蕙娘此话一出,他顿时眯了眯眼,显然是想到了蒋四的回报。连语气都正经了起来,透着含蓄、婉转的试探,“这不得已三字,有点重了吧?女公子豪富天下,权势滔天,还有什么事,能让您也说出不得已几个字?”

蕙娘轻轻地叹了口气,“越是位高权重,不得已的事也就越多。定国公以为,我此次出海,真的只是来看您轰沉几艘船的吗?就算我有天大的本领,也没法算准这船在大洋上是怎么开的吧?”

定国公眼神略略一凝,并没有说话,蕙娘也不曾隐瞒,坦然道,“实际上,这一次过来,我真就是为了看看日本国内,有没有生意做的。我时间有限,幕府的态度又不友好,不去青楼,该去哪呢?”

她忽而自嘲一笑,“如非多摩藩主藏不住话,接下来的一段日子,也许我还要在吉原夜夜笙歌呢,他多了一句嘴,也好,如今我可自在回京,不愁无法向……上头交差了。”

这话说得含含糊糊的,禁不得仔细琢磨。定国公果然也被绕了进去,他眼神闪烁,又进一步问道,“对宜春号和盛源号的纠纷,我也是略有所知,女公子就这样看重朝鲜的市场,绝不肯让出朝鲜,甚至于连日本都要亲身过来视察——”

“朝鲜一事,不过乘势而为。”蕙娘冷冷地道,“也不瞒您说,朝鲜药材,的确是国公府的财源之一。宜春号虽然利润丰厚,但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我也要做好有朝一日可能失去宜春号的准备,权家的财源,绝不会就这么拱手相让,由盛源号去分薄、削弱。但要就为了这事特地跑日本一趟,您也是把我看得小了。”

她轻轻地叹了口气,又说,“只是为了在这件事里,谋取最大的利益,不能不把仲白留在京中,只好由我来跑这一趟而已……我这么说,国公爷明白了吗?”

定国公颔首轻声道,“大概明白了。”

他沉默了片刻,忽而又失笑道,“亏我还对少夫人的来意诸多猜测,没想到,却是令自上出。这样看来,您一定要把朝鲜收入囊中,甚至不惜将日本拱手相让给盛源号,也不单纯只是出于对朝鲜的看重喽?”

“嘿,若猜测不错,今后的日本,只怕没什么宁日。这里的票号,如果能开得起来,与其说是票号,还不如说是探子的据点。”蕙娘扯了扯唇,“这种事一直都很容易引火烧身的,宜春号为什么要把麻烦往自己身上揽?至于盛源号——”

她瞥了定国公一眼,眼神犀利而冷淡,“他们和王家渐行渐远,现在已失去消息来源,如果国公爷能保持沉默,我和仲白不胜感激。”

“少夫人尽管放心,”定国公毫不犹豫地道,“孙某也不是多嘴多舌的人,再说,盛源如今,和……二公子也是渐行渐远,许多事,我们是乐见其成。”

事情至此,对定国公来说已算清楚——皇上显然是通过种种渠道,收到了日本可能和鲁王暗通款曲的消息,只是出于他自己的考虑,他没打算把此事告诉定国公,反而是令权仲白、蕙娘夫妻借开辟票号市场的名义暗中调查,甚至于还希望宜春号在日本开辟分号,方便燕云卫潜入幕府……

若说从前,定国公和皇上还是君臣相得、彼此坦荡,今日两边的关系,已经随着皇后退位太子被废,蒙上了一层淡淡的雾霭。在这种牵扯到皇权的问题上,什么猜测都不是没有可能。为什么不让定国公来办这件事,理由可以有很多,怕舰队中人多口杂,无法保守秘密,也可能是怕定国公停留时间短暂,不能办好差事。或者是怕他有去无回,被鲁王擒住,透露了这个消息,更有可能,只是很单纯地不再全面信任定国公……人心,是禁不起挑拨的,定国公眼底雾霭沉沉,俨然已经陷入沉思。蕙娘看在眼里,终于在心底满意地叹了口气,她淡淡地道,“仲白深得那位信任,有时候一些差事,那位交代下来,不好不办,又不好透露口风。只好背了个无行浪子的名声,这一次出海,如果是他过来,别人自然又觉得他贪玩了……”

见定国公双眉上轩,她不免微微冷笑,方才续道,“其实,也就是因为此点,那位对他的怪脾气,也是多有容让。别看他平时大发议论,什么怪话都说,很多时候,他说一句,那位是听一句,就是封子绣的枕头风,也许都没这么管用。”

权家有德妃在手,于宫廷斗争中已经立于不败之地——历来这些藩王,只要没有谋反的可能与表现,都会得到兄弟的优容和宠爱。权家没有实权、地位且高,未来十多年间,根本不用站队,也能活得悠游自在。孙家要奈何权家,有点难,可作为一个有把柄握在权仲白手里,常年出海在外的大将,权仲白要毁掉皇上对定国公的信任,却只需要几句大实话那就够了。从前他不会这么做,只是因为他没有这么做的动机。

而一个男人不管再大度,对想撬他墙角的人,却都不会太客气的。

蕙娘无需再多说什么,已能让定国公明白过来,这一回,他面上的苦笑真有点货真价实了,“子殷的行事作风也太低调了吧……不过,也是,虽说那位身子不好,但他到他身边服侍的次数,也的确是太频繁了一点。”

“这些事,本不该由我的口说出来。”蕙娘啜了一口茶,“亦算是迫不得已,毕竟我和国公虽不熟悉,但却和孙夫人颇有交情。无事生非,也不是权家的作风……”

定国公从善如流地道,“少夫人只管放心,孙家不会给你带来麻烦的。”

他犹豫了一下,又慎重道,“这件事是我没做好,便算是我欠了子殷、欠了少夫人一个人情吧。”

蕙娘也不为己甚,浅笑道,“国公知道就好,把这种事拿出来乱说,必定会招惹到上头的不快。到时候我若要清楚解释缘由,对两家人都是损害。我固然狼狈,可您就未必只是狼狈了。”

定国公面色再沉,眼看又要再度认错时,蕙娘摆了摆手,因道,“既然在日本这里找到了线索,看来,不论有无利润,票号是肯定要设法登陆日本的了。据我所知,多摩藩对朝廷敌意很深,要想打通关节在日本开上分号,不论是宜春还是盛源,都需要了解日本的政治势力,这个差事,耗时日久,更需要了解日本话的人来做,既然国公说欠我一个人情,这个人情,我便用在这里吧,还请国公爷多在这事上用点心思,起码要告诉我,若想在日本开辟分号,我需要买通哪些关系。”

定国公松了口气,爽快地道,“既然是为了国家大事,此事就应当着落在我头上,舰队在此停泊期间,我自会派人收集这些内容。到时候一式两份,一份就给少夫人,一份送回国,也是两便。”

他顿了顿,又目注蕙娘,深沉严肃地道,“至于我欠少夫人的这个人情,却不会就此算了。有些事,合了情就不能合理……是孙某寂寞太久,一时忘形。多亏少夫人能把持得住,孙某如今清明过来,真是冷汗涔涔,多谢少夫人点醒了,今后少夫人如有差遣,孙某一定全力以赴。”

对定国公这样的政治家来说,权仲白就算对孙家有再大的恩情,只因在政治上缺乏足够能量,依然使他不自觉地看轻了权家。直到此刻,他才算是拿出了应有的尊重,当然,至于心底是否还在觊觎她,这就只有天知道了。

蕙娘淡笑道,“贱妾蒲柳之姿,何曾能得如此垂青?国公只是出海日久、心思浮动罢了。发乎情止于礼,有些事也不必那么较真,过去了就过去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