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平十年的夏日,随着皇上去静宜园避暑,皇上不在宫里,阁老们也只能挪移到静宜园中小住,这样各衙门都松快一些,平时上差多有人晚来早走的,也无人计较——一年春秋两季多有水患,冬季总有各式各样的账要算,东西要送。也就是每年夏天,事情相对最少,无非是一应日常事务,就连党争都不大会拣选这样的时候发难,若是前几年,朝廷中还热闹一些,自从焦阁老去位,杨阁老坐了首辅之位,内阁中他说一不二,少有对手,保守派虽看好王尚书,但奈何官场上最讲论资排辈,王尚书就是现在入了阁,也要慢慢熬到次辅的位置上,才能和杨阁老分庭抗礼。而此刻内阁人口很满,五人俱全,这一天还不知要什么时候才来呢。
也所以,近年来朝堂内外都是难得的清静,罗春刚娶了福寿公主,得了大笔陪嫁,自然也不会在这样的时候在边疆作乱,他倒是趁热打铁,很想和大秦再开边贸,现在正磨着这事儿呢。至于南边,最近台风较多,仗也打不起来,新到的诸将军只顾着练兵,也没弄出什么事来。宫中诸妃嫔又都随到静宜园中居住,于是诸上等人家,也都真正闲了下来,可以脱身出去,或是去郊外避暑,或是在自己的府邸内,享受着神仙般的清凉日子。
权家原有两个庄园,近年来权仲白又把个冲粹园经营得美不胜收,本来正可过去居住,但如今府中上下也没谁有这个心思,蕙娘倒是打发人把歪哥、乖哥带到冲粹园小住几日避暑,她自己却要收拾行囊,预备往东北回去探亲祭祖。
平时没事时也没觉得怎么,如今要走开,便觉得事情多了。现在府里人口不多,有些应酬不能推的都是她代权夫人出去,权夫人倒是被她养得懒了,一心只在歇芳院里将养,现在乍然间又要披挂起来,顶着酷暑出去赴红白喜事,就觉得折腾了,出去几次,竟又病了。蕙娘一边打点行装、交代家务,一边还要出门应酬,虽说都不是什么难事,但也是忙得团团乱转。
眼看将走,杨善榆又来人相请,说自己妻子今年逢五生日,他邀了些亲戚为她开个小宴,请蕙娘务必赏脸云云。蕙娘拿着帖子便是一笑,正好甘草在边上回话,便也凑趣笑道,“杨公子倒算是真认了少夫人这个嫂子,满京簪缨,虽有不少想和他来往的,他都从来不理会,不想我们家二少爷虽不在,他却还来邀您。”
“倒不好冷了他这份心。”蕙娘便回了贴,让人回话说必去的。石英等人自然下去预备礼物,她这里又吩咐了甘草几句话,见人都散尽了,方给甘草递了个眼色,低声问道,“事已办妥几成了?”
甘草亦是神色一正,“回少夫人的话,余下几家,比我们还要心急得多。也无须催促,我头前和他们家管事吃酒,说是十成里已办得有四五成了。至于我们家,更不用少夫人担心,定能办得妥妥当当的,不露丝毫痕迹。”
以鸾台会的本事,些许暗线,真是驾轻就熟,说布就给布了。蕙娘点了点头,又道,“这件事唯独有一个讲究,你自己心里也清楚,这件事是我们家自己办,你就不要使唤不该使唤的人,免得被有心人瞧出端倪,那就得不偿失了。”
甘草神色一动,“少夫人说的有心人是——”
蕙娘淡然扫了他一眼,却不回答,只说,“你把这话告诉了云管事,他再没有不懂的。”
从前没有接触,也许甘草心里,还未必十分畏惧她,但现在蕙娘有了事,随时叫他过来吩咐,连京城几间药铺的管事,也是说喊就喊,云管事并无二话不说,连她的主意,都是回回采纳。不过几月工夫,甘草等人对她也已经是敬畏有加,见蕙娘这样说话,便不敢再多一句嘴,自己悄然退出了屋子。
蕙娘见人散了,这才拉上窗页——这活动的卧棂窗,也是这几年被西洋工匠改造,因此流行出的新物事,因能开合如意,拆卸也方便,倒又比随着玻璃窗流行开来的窗帘子好使,不过一年工夫,已在京城权贵中风靡开来,现在远至广东都有人要买,又拿出杨家的请柬翻看了一遍,思忖了一会,唇瓣慢慢上翘,她竟罕见地露出了一个微笑。
杨善榆虽然深受圣宠,但他的品级不高,俸禄当然也并不可观,平时衣饰朴素,看起来和一般艰难度日的小京官没什么不同,倒是给妻子的生日宴,办得颇为讲究,才显示出了他官宦长子的身份。他太太蒋氏面上也难得有了笑容,虽说过来赴宴的女客不多,身份也是高低不同,但她亲自带了一个姨娘,里外尽力招呼,大家倒也都和和乐乐的,吃了一席美味酒宴,便各自安坐了看戏。
蕙娘从前是到过杨家的,如今冷眼再看,见蒋氏和她身边那姨娘,都未有润泽之色,里院内外,也没听见什么孩童的声音,便知道杨善榆虽然去了广州一段时间,但恐怕也没背着蒋氏偷腥,杨家这一房依然是没有子嗣。果然,她偶然听见蒋氏在京的几个亲戚低声问起,蒋氏也道,“这丫头就是当时开了脸给带去的,不料也是一样,开脸了也当没开脸的来待,去了几个月,回来还是没结果子。”
虽是好日子,她面上不禁也有了些愁容,娘家人都叹息道,“这可怎么好,宁可是庶子,也是先生出来再说了。”
又说起杨善榆现在湖北做官的一个兄弟,“好会生!听家里带信来,好像几个月家里就添个人口,孝期断了一段,重孝过了又是喜讯连连,现在子女也都有五六个了!弟媳妇也是贤惠,婆婆让带几个回西北给她做伴,她一个都舍不得,听说连庶出都当亲生一样待。”
这些各房争风的事,蕙娘在京城听说得还少了么,自然也不放在心上,她坐了一会,便露出困倦神色,蒋氏看了忙笑道,“敢是有了酒?倒是歇一会,免得存住了。”
便令人将自己礼佛用的一处屋舍开了,亲自把蕙娘领到内间铺了一张榻,这才又出去和她亲眷说笑。少了蕙娘这个身份尊贵的国公少夫人在,一屋子人倒自在起来,均都勤问蒋氏子女事,为她出谋划策不提。
这里蕙娘稍候了片刻,便有人轻轻叩响了后门,她将门打开,身子一让,桂含沁便从门缝里闪身进来,微笑冲她问好,“嫂子好谨慎。”
虽说他现在辞官闲居在家,但桂含沁毕竟是桂家在京城的代表,在如今的敏感时刻,除孙家外,他同谁往来都很犯忌讳。要不是杨善榆实在没什么实权,今日的生日宴,桂含沁还未必赏脸过来——但换句话说,若蕙娘不让杨善榆传话,恐怕杨家也不会办这场生日宴了。从杨家下帖的那一刻起,蕙娘就已经了解了桂含沁的态度,她也没和桂含沁绕弯子,而是多少有些自嘲地道,“少将军好耐性。”
桂含沁看着永远都是一脸的惫懒,一双眼似睁非睁,就是此刻也没多点精神,他左右一望,见屋内无人,忽然嘿然失笑,低声道,“不是我好耐性,是此事,只合嫂子开口,由我先提,恐怕家里醋海兴波。”
蕙娘这次过来,和上次在许家密会那又有所不同,她和桂含沁孤男寡女共处一室,还和主人串通,遣开了下人,此事一旦泄露出去,这就是两人有私情的铁据。是以她也要等到杨善榆和她搭上话了,才下定决心托他传话安排,这样在桂含沁妻兄家里,双方都便宜一些。这也是为人把稳的意思——但要说桂含沁是为着此事不同她联系,那也未免把他的格局瞧得小了。蕙娘心中有数:桂含沁的态度,上回就表露得很明显了,他不是排斥合作,但却决不会主动行险。
如是少年时分,恐怕她心底还会有几分不服,未免要把桂家危局点出,令桂含沁气势上臣服于她。但现在蕙娘经过风波,心性越发老成,她也不在意桂含沁摆明了要占个进退两便的有利地位,而是直接道,“还是少将军好耐性,要比我沉得住气。”
先服了软,其次便直接亮出了自己的筹码。蕙娘自袖中取出了一本软抄,送到桂含沁手边,直言不讳地道,“这便是要送到牛家的那本东西,不瞒少将军,这本账,虽是我揽下来的,但并不是我命人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