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侯是过了三更才进的绿天隐——这些年来,他很少在外走动,在皇后退位之后,更是深居简出,一应喜事都很难请到定国侯的大驾。乘着许家的丧事,不少勋贵终于找到了同孙侯接触的机会,桂含沁和许凤佳对着哭泣之余,还见到几位德高望重的老爵爷把他逼在角落里,看来,是大有逼问他太子退位真相的意思。
的确,因为牛家过分跋扈,现在废太子在民间、朝中都还有很多同情者,声望也一直不低,更有许多好事者,已经编纂出了各色话本,开讲汉武帝年间卫太子的传奇故事。借了这个名头,隐射的便是当朝之事……废太子身为皇后嫡子,在士大夫眼中,那就是天然的皇位继承人,虽然已经被废有一两年,现在都就藩去了,但他的影响力,也不是一两天就能消除得了的。
也许正是因为如此,孙家感受到的压力特别的大,孙侯论年纪还不到四十,此时一进来,满面风霜之色,说他和许凤佳等人隔了一代,众人恐怕都深信不疑。他的神色,也要比母亲刚刚去世的许凤佳更凝重得多,一进屋便道,“时辰不多了,为免露出行迹,大家还是快商议正事吧,我们总不能一躲就是一晚上,速战速决,尤其是升鸾和七妹,太久不露面,招人闲话。”
话音刚落,也不给众人反应的时间,便向蕙娘肃容道,“没时间彼此试探了,打开天窗说亮话吧。二少夫人,虽说咱们家同仲白交情深厚,在座诸位,也度极为相信仲白的人品……但这毕竟是大事,我们顾虑也多些,总是想知道贵府的真正用意。毕竟,说难听点,有仲白在,你们那也是旱涝保收,大可稳坐钓鱼台,不必牵扯到这一摊麻烦事里来的。”
说是没时间啊彼此试探,但孙侯还是没把话给完全说破。蕙娘知道,在场几个人,可以说都欠了权仲白的大人情,杨七娘的身子是他调养好的,桂含沁的大舅子从前结巴得说不出一句整话,是权仲白妙手施针,至于孙家就更别说了,欠权仲白的人情,下辈子都还不完。——但这也都是欠权仲白一人的,他们和权家并没有什么交情。而这些人里又有谁是笨人呢?大家都看得出来,权仲白和家里是有矛盾的。权仲白的人品信得过,权家却未必和权仲白一样人品过硬,她虽然是权仲白的妻子,但也是权府的主母,众人对她一点初步的信任,倒完全还是看在权仲白的面子上,但能不能精诚合作,还得看权家拿出来的理由,够不够扎实了。
“稳坐钓鱼台,又哪有这么容易……”蕙娘扫视了几人一眼,一边组织思路,一边徐徐地道,“牛家摆明了是要顺我者昌、逆我者亡,说难听点,这些年来,仲白对她是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只因为牛妃打探皇上身子,仲白不肯明说,牛妃便将我们家族女接连作践了有大半年之久……让这样的人登上后位,以后还有勋戚们的立身之地么?我们也是未雨绸缪……”
她说得再动听,眼前这些人亦都不会跟着动了情绪。孙夫人眉峰微聚,若有所思地望了丈夫一眼,许家小夫妻却是眼神深邃,倒是桂含沁插口笑道,“嫂夫人恕我交浅言深,这次贵府出面,你怕是从中出力不小吧?”
蕙娘望了他一眼,微微笑道,“桂将军说得对,我本人也看牛家十分不顺……”
见孙夫人似要说话,蕙娘摇了摇头,“不是因为吴兴嘉,而是……因为我们家的宜春号。”
天家入股大商号,监管诸商号运营的政策,一两年下来推行得意外顺利。在最开始的疑虑、对抗期以后,商人们发觉,皇家入股,对他们来说不但不是坏事,反而是天大的好事——有了天家这个靠山,宜春号这几年来大展拳脚,一开始几乎把盛源号挤得毫无容身之地,要不是盛源票号使出浑身解数,也令天家入股,对这些大商户来说,他们原本最顾虑的,便是被各级官吏盘剥,为此,甚至不惜奉献出丰厚的利润,各自投效各级官员,也就是为了求个保护伞。而如今呢?一样的价钱,买来的是天家这绝对的金字招牌,还同官员们不一样,是决不会升迁调任,罢黜倒台的。从宜春号来看,天家也就是求个分红,并不想盘剥吞并宜春号的产业……如此便宜的买卖,他们自然是趋之若鹜,争相要和天家合作,入股分红了。有些报效之心最热切的,竟不求天家银钱,情愿献出份子,只求不受往来各私卡的重税盘剥。
对于皇室来说,多了稳定的财源,又能规范了各商家投机倒把的不良行径,如某地有灾,往年各商号自然囤积居奇,将物价炒得飞涨,致使民不聊生,各层衙门三令五申,均都无能为力。如今么,只消宗人府一纸行文下去,受了皇家入股的粮号,均只能按往年价钱上浮三成卖粮——想抵赖?平时营业账册,都是有宗人府小吏过目的,仓里有多少粮米,往年按多少价钱发售,都丝毫抵赖不了。就是想买通宗人府的人,有燕云卫这样的特务机构监管,几年间揪出几个典范来,还有谁敢异动?这样赈灾,要比从前千里迢迢地拨粮过去便宜多了,只消几个信使来回传信,跑累几匹马罢了。至于粮号,这里赚得少了,但平时官府有什么生意,都要优先同他们来做,从长远来看,依然是更赚得多。他们本来规模就大,又得如此扶持,不过几年间,规模反而纷纷扩大,大有将分号渐渐开遍全国的意思。一时间山西一省,已成为全国人民羡慕的所在,浙商、徽商等几乎要闹起事来,其中不少大海商,因现在海疆肃清,有广州海军在,走私生意根本就没法做,也情愿改邪归正,请天家入股,正经在口岸开展贸易。
——宜春号得了这股风气之先,这一两年间,岂不是赚得盆满钵满?生意真正是已经开始做到海外去了,现在的分号,最远有开到印度去的!虽说退了有二成的股给桂家,但蕙娘的财富,却是有增无减,且在可以眼见的将来,都将稳定增长下去。话说得大一点,她一个人养权家一族人,那都是绰绰有余的!
这份财富,又岂能不遭人觊觎?牛家本有干股,想要在宜春号里多占一份,也是顺理成章的事。众人都有些恍然之色,孙夫人道,“也不奇怪,牛家这些年来占的地虽多,但他们好歹还要顾点面子,也不能做得太过分。手里浮财却没有多少,看你们权家,自然是像看一头肥羊了。想来就是因为这事儿,他们便越发视你们桂家为眼中钉了吧。”
桂含沁深深地望了蕙娘一眼,又挪开了眼神,若无其事地道,“我们两家,本来也就够不和睦的了……有没有这回事,都得和乌眼鸡似的斗个没完。我叔叔给我写了信,原还让我能不能央嫂夫人出手相助,没想到嫂夫人灵敏得很,一早就已经感受到了牛家的压力——又这么能耐,竟真能令家中长辈首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