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眺其坞大开,自北而南,东西分两界夹之。
西山多东突之尖,东山有亘屏之势,坞北豁然遥达,坞东则江东北嶂,矗峙当夹。惟东南一峡,窈窕而入,为杨桥、石洞之径;西南一坞,宛转而注,为东江穿峡之所。
先是,余望此巀嵲之峰,已觉其奇;及环其麓,仰见其盘亘之崖,层耸叠上;既东转北向,忽见层崖之上,有洞东向,欲一登而不见其径,欲舍之又不能竟去。遂令顾仆停行李,守木胆于路侧,余竟仰攀而上。
其上甚削,半里之后,土削不能受足,以指攀草根而登。已而草根亦不能受指,幸而及石。
然石亦不坚,践之辄陨垮塌,攀之亦陨,间得一少粘者,绷足挂指,如平贴于壁,不容移一步。欲上既无援,欲下亦无地,生平所历危境,无逾于此。盖峭壁有之,无此苏即酥软而散土;流土有之,无此苏石。久之,先试得其两手两足四处不摧之石,然后悬空移一手,随悬空移一足,一手足牢,然后悬空又移一手足,幸石不坠,又手足无力欲自坠。
久之,幸攀而上,又横贴而南过,共半里,乃抵其北崖。稍循而下坠,始南转入洞。洞门穹然,如半月上覆,上多倒垂之乳。中不甚深,五丈之内,后壁环拥,下裂小门。批隙而入,丈余即止,无他奇也。出洞,仍循北崖西上。难于横贴之陟,即随峡上跻,冀有路北迂而下,久之不得。半里,逾坡之西,复仰其上崖高穹,有洞当其下,洞门南向,益竭蹶指艰难行走从之。
半里,入洞。
洞前有巨石当门,门分为二,先从其西者入。
门以内辄随巨石之后东转,其中夹成曲房,透其东,其中又旋为后室,然亦丈余而止,不深入也。旋从其东者出。还眺巨石之上,与洞顶之覆者,尚余丈余。门之东,又环一石对之,其石中悬如台,若置梯蹑之,所览更奇也。出洞,循崖而北半里,其下亦俱悬崖无路,然皆草根悬缀。遂坐而下坠,以双足向前,两手反而后揣抓草根,略逗阻滞其投空之势,顺之一里下,乃及其麓。与顾仆见,若更生也。
日将过午,食携饭于路隅,即循西山北行。三里而西山中逊,又一里,有村倚西山坞中,又半里,绕村之前而北,遂与江遇,盖江之西曲处也。其村西山后抱,东江前揖,而南北两尖峰,左右夹峙如旗鼓,配合甚称。有小溪从后山流出,傍村就水,皆环塍为田,是名喇哈寨,亦山居之胜处也。溯江而北,半里,度小溪东注之桥,复北上坡。二里,东北循北尖峰之东麓。一里余,仰见尖峰之半,有洞东向高穹,其门甚峻,上及峰顶,如檐覆飞空,乳垂于外,槛横于内,而其下甚削,似无陟境,盖其路从北坡横陟也。余时亦以负荷未释,遂先趋厂。又北一里余,渡一西来之涧,有村庐接丛密集相速而建于江之西岸,而矿炉满布之,是为南香甸。乃投寓于李老家,时甫过午也。
先是,余止存青蚨三十文,携之袖中,计不能为界头返城之用,然犹可籴米为一日供。
退石房洞扒山,手足无主,竟不知抛堕何所,至是手无一文。乃以褶袜裙即夹衣袜子裙子三事悬于寓外,冀售其一,以为行资。久之,一人以二百余文买?裙去。余欣然,沾酒市肉,令顾仆烹于寓。余亟索饭,乘晚探尖峰之洞。乃从村西溯西来之溪,半里,涉其南,从僰彝庐后南蹑坡。
迤逦南上一里,遂造洞下。
洞内架庐三层,皆五楹,额其上曰“云岩寺”。始从其下层折而北,升中层,折而南,升上层。其中神像杂出,然其前甚敞。石乳自洞檐下垂于外,长条短缕,缤纷飘飏,或中透而空明,或交垂而反卷,其状甚异。复极其北,顶更穹盘而起,乃因其势上架一台,而台之上又有龛西迸,复因其势上架一阁。又从台北循崖置坡,盘空而升,洞顶氤氲之状,洞前飘洒之形,收览殆尽。台之北,复迸一小龛南向,更因其势而架梯通之,前列一小坊,题曰“水月”,中供白衣大士。余从来嫌洞中置阁,每掩洞胜,惟此点缀得宜,不惟无碍。而更觉灵通,不意殊方即边远偏僻之地反得此神构也。时洞中道人尚在厂未归,云磴不封,乳房无扃,凭憩久之,恨不携囊托宿其内也。洞之南复有一门骈启,其上亦有乳垂,而其内高广俱不及三之一,石色赭黄如新凿者。攀其上级,复透小穴西入,二丈后曲而南,其中渐黑,而有水中贮,上有滴沥声,而下无旁泄窦流出之孔,亦神瀵fèn水源深大而从地中涌出之泉也。洞中所酌惟此。其中穴更深迥,但为水隔而黑,不复涉而穷之。乃下,仍从北崖下循旧路,二里返寓。遂啜酒而卧,不觉陶然。
南香甸,余疑为“兰香”之讹,盖其甸在北,不应以“南”称也。山自明光分脉来,西即阿幸东南下之山,东乃斜环而南,至甸东乃西突而南下,夹江流于中。其流亦发于明光,北即姊妹山东行之脉也,是为固栋东江之源。此中有“明光六厂”之名,而明光在甸北三十里,实无厂也,惟烧炭运砖,以供此厂之鼓炼。此厂在甸中,而出矿之穴在东峰最高处,过雅乌北岭,即望而见之,皆采挖之厂,而非鼓炼之厂也。
东峰之东北有石洞厂,与西北之阿幸,东南之灰窑,共为六厂云。诸厂中惟此厂居庐最盛。然阿幸之矿,紫块如丹砂;此中诸厂之矿,皆黄散如沙泥,似不若阿幸者之重也。
二十八日晨起,雾甚。平明,饭而为界头之行。其地在南香甸东南,隔大山、大江各一重。由南香东北大厂逾山,则高壑重叠,路小而近;由南香东南阳桥矿逾东岭,则深峡平夷,路大而遥。时因霾黑,小路莫行,遂从土人趋阳桥道,且可并览所云石洞也。从村东度江桥。其桥东西横架于东江之上,覆亭数楹。由桥东,即随江东岸,循东山南向行。东山者,即固栋江东山之脉,北自明光来,至大厂稍曲而东南,至是复西突而南下,屏立南香甸之东。其上有矿穴当峰之顶,茅舍缘之沿山峰修建,自雅乌北岭遥望,以为南香甸也,至而后知为朝阳出矿之洞。
然今为雾障,即咫尺东山,一无所睹,而此洞直以意想走之而已。南行八里,则有峡自东山出,遂东转而蹈之。其峡北即东山至此南尽,南即东岭之转西,西矗于南香甸南,为江东山北岭者也。开峡颇深,有泉西出而注于东江,即昨所以巀嵲山前分岐渡江而东入之峡也。峡径虽深,而两崖逼仄。循北山东行二里,望见峡内乱峰参差,扼流跃颖,亟趋之。
一里至其下,忽见北崖中迸,夹峙如门,路乃不溯涧东上,竟北转入门。盖门左之崖,石脚直插涧底,路难外潆,故入而内绕耳。由门以内,仍东蹑左崖之后,一里,遂逾乱峰之上,盖石峰三四,逐队分行,与流相鏖áo争奇,独存其骨耳。
循北峰揽涧南乱峰,又东一里,路复北转,蹈北峰之隙北下。半里,则峰北又开一峡,自北而南,与东来之峡,会于北峰东突之下,同穿乱峰之隙而西。
所谓北峰者,从大厂分支西南下,即南香甸东突之峰,余今所行路,循其南垂向东者也,其东南垂亦至是而尽。是山之西北,有矿西临南香甸者,曰朝阳洞;是山之东南,有矿东临是峡者,曰阳桥。阳桥之矿,亦多挑运就煎炼于南香,则知南香乃众矿所聚也。随峡北望,其内山回壑辟,有厂亦炉烟勃勃,是为石洞厂。所云石洞者,大厂之脉,至是分环:西下者,自南香东界而南至阳桥,下从峡中,又东度一峰,突为“虎砂”而包其内;东下者,亦南走而东环之,至东岭而西转,穹为江东山北境,绕为“龙砂”而包其外。其水自石洞东,南出合东岭北下之水,西注于乱峰,与阳桥度峡水合流,西注东江。是石洞者,众山层裹中之一壑也,从阳桥峡北望而见之,峡中度脉而东,虽无中界之脊,而水则两分焉。
余时欲从峡趋石洞,虑界头前路难辨,不若随同行者去。
遂舍石洞,从东峡溯流入,三里,则路东有峰前屏,北界阳桥东度之峰,至是东尽。石洞之水,随东屏之山,南出而西转,则阳桥南峡之上流也。
路抵东屏前山下,亦分岐为二:东北溯石洞水逾岭者,为桥头路;东南溯东岭北下之水逾岭者,为界头路。然则西下峡中之水,以石洞者为首,以东岭者为次也。于是东南上坡,二里余,陟岭巅,是即所谓阳桥东岭矣。逾岭即南下。一里,复陟峡而上,从岭上南行。二里,就其东南坡而下,二里,越东流之壑。复稍上二里,越其南坡,再下。有岐下东大峡,为同行者误而南,一里余,始知其误。
乃莽陟坡而东北,一里,遇西来道,偕之东陟塍。
一里余,则龙川东江之源,滔滔南逝,系藤为桥于上以渡。桥阔十四五丈,以藤三四枝高络于两崖,从树杪中悬而反下,编竹于藤上,略可置足,两旁亦横竹为栏以夹之。
盖凡桥巩而中高,此桥反挂而中垂,一举足辄摇荡不已,必手揣旁枝,然后可移,止可度人,不可度马也,从桥东遵塍上,始有村庐夹路。二里,复东上坡,由坡脊东行。其坡甚平,自东界雪山横垂而西下者。行其上三里,直抵东山下,是为界头村。其村倚东山面北,夹庐成街,而不见市集。询之,知以旱故,今日移街于西北江坡之间,北与桥头合街矣。盖此地旱即移街,乃习俗也。乃令顾仆买米而炊。余又西北下抵街子,视其扰扰而已,不睹有奇货也。既乃还饭于界头。其地已在龙川江之东,当高黎贡雪山西麓,山势正当穹隆处。盖高黎贡俗名昆仑冈,故又称为高仑山。其发脉自昆仑,南下至姊妹山;西南行者,滇滩关南高山;东南行者,绕小田、大塘,东至马面关,乃穹然南耸,横架天半,为雪山、为山心、为分水关;又南而抵芒市,始降而稍散,其南北之高穹者,几五百里云;由芒市达木邦,下为平坡,直达缅甸而尽于海:则信为昆仑正南之支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