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他早年流落江湖,尝尽了世间冷暖,见惯了黑暗、污秽,但他心底深处,却也一直相信这句话。
世间并无不可救之人。
却没有想到,这个出身显赫的少女,竟是他难得的知己。
春日迟迟,草长莺飞,君子沐于春台,感花叶飘零,彩云流散,鼓琴而作,乃有怜惜众生,愿其常保青春之意。故闻奏《郁轮袍》者,不杀,不怒,不怨,仁爱忠厚,惠及草木,借春之勃勃,惜天下之生灵。
这曲《郁轮袍》之意,其实并无需由他来教给她。
两人在荒城最肮脏、阴暗、贫穷的街道中穿梭,一点点采集被遗弃的居民的鲜血。
在这里,她看到了许许多多的人。
许许多多在旁人眼中,无可救药的人。
有一个男子,在疾病的折磨下疯狂,不断毒打着守候左右、不忍离去的妻子。
有一个母亲,在反锁的木柜中,偷偷舔食着私藏的馒头。而她的两个孩子都已饿毙在柜门外。
有一个老妪,在每一具尸体前痛哭,扮作死者的母亲,目的却是悄悄搜走他们最后一点财物。
……
所有的血液,无论它们的主人善良还是罪恶,贫穷还是富有,低贱还是高贵,最终都汇聚到她手中那洁白无暇的玉瓶里。原本深浅不一的血色最终融会一体,再也看不出分毫差别。
无论曾经如何,如今的荒城居民在相思眼中,只有一个身份。
可救之人。
东天终于露出了一丝青光。
相思累得几乎站立不住,却还是在朝阳升起前回到了药鼎前。
重劫依旧坐在巨大的石座上,似乎已从方才的虚弱中恢复,几乎及地的银发在石座上散开,仿佛一双静默飞翔的羽翼,将他整个人衬得苍白而妖异。
在某个所有人都看不到的瞬间,他优雅的风仪完全隐没,隐藏在面具后的笑容显得如此阴沉,饱含着对这个世界刻骨的怨恨。
此刻,他就宛如一个簇拥在满天白色中的妖精,那垂地的银发就是他手中的丝线,隔空操纵着人间的一切痛苦,看着人们在他的牵线下,演出一幕幕悲欢离合,将一切自私、丑恶暴露其中。从而在他们的挣扎、呻吟中汲吸到最恶毒的快意。
只是这一刻转瞬既逝,神明般的高华、超然又笼罩他的全身。
他又成了在高台上,为拯救荒城之人而日夜配药的祖神。
只是他苍白瘦弱的身体,依旧透出挥之不去的荒芜之气。
或者,他才是死亡本身。
重劫并没有看她,只是专注地将如雪的长发从手指中绕过,在掌心牵引成各种奇异的形态,似乎是精雅的文字,又似乎是神秘的符咒。
不知他是在占卜,还是仅只玩着孩子般的游戏。
相思却无心看他的奇异举动,径直走到他跟前,一字字道:“你要的东西,我拿到了。”
重劫止住了动作,微微将目光挪开,斜瞥着相思手中装得满满的玉瓶,嘲弄道:“这些都是你要救的人?”
相思将玉瓶紧紧捧在胸口,点了点头。
重劫微哂道:“你也曾看到过,罪恶之血回渗带来的痛苦。而你带来的血越多,你的痛苦也就越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