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洛阳宫殿化为烽

武林客栈 步非烟 7408 字 5个月前

他细细地瞅着那张脸,是的,那是他的母亲,是脖颈上抵着剑,逼迫他离开那个罪恶的家的母亲。

郭敖不由得怆然落泪,叫道:“娘!”

他奔过去,扶住了凤姨。

凤姨哭道:“孩子,果然是你。娘现在走投无路了,你肯收留娘么?”

她沒有说谎,她的确已经走投无路。

就在一月前,严嵩贪墨之事已然暴露,被处抄家流放之罪。世态炎凉,当年权顷朝野的宰相如今竟无立锥之地,甚至找不到一碗饭吃,只得沿街乞讨。当年的同僚们指指点点,幸灾乐祸,有人甚至说起,严嵩少年时,就有年相士断定他饿纹入口,最终将饿死街头,这个看似不可思议的预言似乎就要实现了,却沒有任何人同情他们----人们眼中只有仇恨,鄙视。

严府侍妾或被罚沒,或四散逃走,唯有凤姨还跟在他们两父子左右。并不是因为有什么感情,而是她早已习惯了做他们的奴隶,何况如今的她,也实在沒有别的地方可去了。然而,严嵩父子却丝毫不曾感念她的忠贞,而是暗自谋算着,将她卖为奴仆,换得一顿饱餐。

就在这时,李清愁托人找到了她。

凤姨这才想起,原來自己还有这么一个儿子,早就离家出走、浪迹江湖的世宁,如今就是她唯一的依靠。

于是,李清愁托人将他们接到此地,希望她能用母子之情,将郭敖心中的最后一点良知唤醒。然而此刻的郭敖,是否还能记得凤姨,记得那份亲情?

李清愁心中,也沒有绝对的把握。

月华大盛,流水一般从众人身上淌过。

凤姨期待地看着郭敖,心中却有一些恐惧----他的变化实在太大,再也不像当年那个承欢膝下的孩子了。

郭敖的目光在她脸上凝注良久,终于笑了,他的声音也清朗起來:“如何不肯收留?你是我的娘啊,无论走到天涯海角,只剩下一口饭,我也要娘先吃!”

凤姨明显松了口气,抚摸着郭敖的脸:“孩子,你这些年在江湖上漂泊,沒受什么辛苦吧?”

郭敖道:“沒有什么辛苦!交了几个很好的朋友,还做了天下第一大阁的阁主,娘,以后再沒有人能欺负你了。”

凤姨叹道:“只要你好好活着,娘就放心了。娘听说你生了病,可该让大夫好好看看。”

郭敖大声道:“我沒有病!不需要看什么大夫。”

凤姨见他发怒,登时住声,畏畏缩缩地看了郭敖一眼,低下了头。

郭敖看在眼里,良为不忍,他轻轻道:“娘,你不用为我担心,等江湖事了,我们找个无人的山林归隐,我耕田养牛,抚养您终老。”

凤姨垂泪道:“好,你不肯丢下娘,娘已经很欣慰了。”

郭敖一笑,心下甚感温暖。无论如何,娘总是肯原谅自己的儿子的。那就赶快了解这一切,和娘亲一起归隐山林吧。

他的笑容忽然凝住,因为他看到了两个人影。

这两个人也是他无论如何都忘记不了的!他甚至还清晰地记得他们用鞭子在自己身上烙下的痕迹,那是永生难以忘记的痛。

郭敖冷笑道:“想不到你们两人还有脸來见我?”

世蕃已不再是那个不可一世的公子了,他畏缩地看了郭敖一眼,强笑道:“六童,哥哥來看你了……”

郭敖怒喝道:“住嘴!你是谁的哥哥?我跟你仇深似海,今日看你还能以娘要挟我么?”

剑光倏闪,化作一道蓬勃的亮光,溅射到世蕃的身前!世蕃虽然也学过武功,但跟郭敖相比,却是天差地远,不由一声尖叫:“别杀我!”

凤姨一把将郭敖的手拖住,哀求道:“六童,今日我们娘俩相会,乃是天大的喜事,就……就放了他吧。”

郭敖胸口起伏,道:“娘说的有理,我就放了他。但这个老奸贼……”

他的剑再度抬起,厉声道:“严嵩!你这个老奸贼,祸乱天下,霸占我娘,今日落到我手下,却是无论如何都放不过你!我郭敖做了不少错事,就杀了你,赎回一些罪孽!”

他钢牙紧咬,对此人痛恶到了极点,这一剑刺出,再也不留半点情面!

严嵩脸上露出一丝苦笑,道:“人到难处,果然连亲子都绝情。你刺吧,但你就算杀了我,也仍然是我的儿子!”

郭敖狂笑道:“我的父亲是大侠于长空,看來你这老贼还不知道!”

严嵩脸上变色,郭敖的剑刺到了他的胸前。突然,他的手被狠狠撞了一下,郭敖猛然转头,就见凤姨使劲抱住他的手,竟似无论如何都不肯放一般。

郭敖脸上闪过一阵惊讶:“娘,你为何不让我杀这老贼?”

凤姨不敢看他,低声道:“你不要多问了,娘不想在此多呆,我们快走吧!”

郭敖心下疑窦大起,他知道娘对这老贼恨之入骨,绝无感情可言,那又为何护着老贼呢?他看着严嵩,只觉心中越來越憎恶,似乎这老贼就是他所受一切苦的來源,冷笑道:“我杀了这老贼就走,很快的!”

剑光猛起,插入了严嵩的身体。凤姨不知从哪里冲出的一股力气,猛然使劲撞向郭敖,竟将他撞得踉跄后退。郭敖大感意外,叫道:“娘!”

凤姨披头散发,嘶声哭道:“孩子,难道你还不明白么,娘不能让你背上一世的骂名啊!”

郭敖笑道:“杀了这老贼,天下人只会觉得快意,只会说我大义灭亲,怎会骂我呢?他又不是我亲爹!”

凤姨脸上显出浓浓的悲伤,身子剧烈地抖动起來,却连一个字都说不出。

郭敖脸色逐渐变了,他忍不住抓住凤姨的双臂:“娘,他不是我的亲爹的,是不是?”

凤姨的泪水终于流出:“孩子,他就是你的亲爹啊!”

郭敖大叫道:“不!我的爹是于长空!”

凤姨低声哭道:“那是我骗你的,也是骗他的!他当年离开时,我未有有孕,却为了能让他回來看我,编造了那个谎言。后來他果真找上门來,我也只好隐瞒到底,暗中也希望他能传你绝世武功,让你从此不再受人欺负,我……我都是为你好!”

她霍然抬头,苍老的脸上满是泪痕:“弑杀生父,是会遭天遣的啊!”

天遣!

这不祥的咒语又一次响起,郭敖面沉如水,一言不发,剑光倏然窜出。

严嵩一声惨叫,一截手指飞出,郭敖咬破自己的手指,鲜血点点滴下,跟严嵩的血混合在一起。

他的脸色冰冷得可怕,怔怔地看着那两股鲜血融合在一起,就宛如亲昵的一家人。

一点笑容自郭敖的脸上升起:“原來是为我好……”

他突然狂笑起來,笑得身子打跌,笑得疯狂地在地上打滚。

突然,他飞身而起,抓住步剑尘,大声道:“听到了沒有?我能做上阁主,不是于长空的功劳,他不是我亲爹!”

他凄厉地看着步剑尘,狂啸:“我沒有犯下逆乱之罪,因为于长空不是我的爹,姬云裳不是我继母,秋璇也不是我的妹妹!”

郭敖仰望夜空,整个心似乎都要裂为碎屑。于长空,姬云裳,秋璇,步剑尘,华音阁……原來他们都与他无关啊。

全无关系。

这个念头宛如巨锤一般敲打在他的心头,将那些碎屑一起震飞,郭敖顿时如被抽空了灵魂,整个身子都变得轻了起來,仿佛脱出了形体,在暗夜的上空哀哀游荡。

全无关系,那么你所谓的理想,信念,勇气、担当呢?

为了这些理想,这些信念,他不惜与天下人为敌,不惜被所有人误解,不惜背上重重罪名,不惜将自己隔绝在满屋金玉里,在寂寞中瑟瑟发抖。

他寂寞,痛苦,但也骄傲着,憧憬着。

因为他觉得,自己是在为了父亲的荣誉、为了华音阁的未來、为了武林、为了世人而奋斗。哪怕受一点误解又有什么关系,这不过是实现信念时的挫折罢了。

如今,白发苍苍的母亲却用一句话将他的世界粉碎。

原來,这些信念、责任都不是他的。是他一厢情愿,自作多情。

你的事业,威望,成就……却也不过是一场骗局!

从这一刻,他将一无所有。他将是背负着剑神之名的小丑,他将是剽夺舞阳剑的江湖败类,他将是无故扰乱了别人秩序的恶棍!

一切都是骗局。

郭敖笑声拍天动地,却又渐渐消沉下去,他低着头,喃喃道:“为什么……为什么总是要骗我?为什么害我还不够,还要揉碎我的心呢……”

凤姨犹豫着走过去,她有些害怕此时的郭敖,但这毕竟是她的儿子,是她此后的依靠。她想将郭敖拉起來:“孩子,我们走吧……”

她的笑容忽然梗住,郭敖倏然抬头,他的双眸中闪耀着无边的红光,已经看不到眼白,那红光充斥了整个眼珠,仿佛是地狱的热火,又仿佛是神佛的慈光。

凤姨身子剧烈颤动着,终于静静地垂下了首。

郭敖柔声道:“娘,你还记得这首儿歌么?你告诉我,痛的时候,唱一下,就不会痛了……”

轻柔的歌声慢慢响起,他扶着凤姨,将她搂在自己的怀里,大颗的泪滴纷纷落下,将凤姨消瘦,苍白的身躯染满。

歌声纷纷飞舞,卷满整个苍凉的夜色。

唱一下,就不会痛了……

可是我现在,好痛,好痛……娘,你又在骗我了。

郭敖惨然一笑,身子腾起,宛如夜空翔舞的恶魔,穿过无尽的虚空。

严嵩与世蕃脸上忽然闪过了一丝痛楚,他们的身形再也不会动了。两股鲜血破空溅起,在沉沉的夜色中盛开了两朵伤花。

李清愁不由发出一声厉啸,心骨俱裂,他沒想到,自己千辛万苦,为郭敖寻回了母亲,却是这般结局。

弑父杀母的罪过,足以另任何一个人堕入地狱,永不超生。

难道他已注定,要沦入魔道么?

夜空无言。

歌声若有若无,却又凄艳哀婉,宛如一个孩子绝望的啼哭。在深深的夜色中,流曳出无尽的哀伤。郭敖身形追逐着那点哀伤,飞快地划过夜色残留的痕迹。

十八位正道高手脸上忽然也露出了伤心之色,他们的心,已被郭敖一爪掏空!紧接着,天罗教黑衣人的血,溅到了他们脸上。他们与他们的敌人死在了一起。

只有郭敖还在翔舞着,飞翔永无尽头的黑暗。

歌声缭绕,只有死亡,才能平复那覆灭的伤痛。

世人尽该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