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贼那顾性命,顿起不良,就要踹进来,因见包勇来赶,才获赃而逃,只不见了何三。大家且躲入窝家,到第二天打听动静,知是何三被他们打死,已经报了文武衙门,这里是躲不住的。便商量趁早归入海洋大盗一处去,若迟了,通缉文书一行,关津上就过不去了。内中一个人胆子极大,便说:“咱们走是走,我就只舍不得那个姑子,长的实在好看。不知是那个庵里的雏儿呢?”一个人道:“啊呀,我想起来了,必就是贾府园里的什么栊翠庵里的姑子。不是前年外头说他和他们家什么宝二爷有原故,后来不知怎么又害起相思病来了,请大夫吃药的?就是他。”那一个人听了,说:“咱们今日躲一天,叫咱们大哥拿钱置办些买卖行头。明儿亮钟时候,陆续出关。你们在关外二十里坡等我。”众贼议定,分赃俵散不提。
且说贾政等送殡到了寺内,安厝毕,亲友散去。贾政在外厢房伴灵,邢王二夫人等在内,一宿无非哭泣。到了第二日,重新上祭,正摆饭时,只见贾芸进来,在老太太灵前磕了个头,忙忙的跑到贾政跟前,跪下请了安,喘吁吁的将昨夜被盗,将老太太上房的东西都偷去,包勇赶贼打死了一个,已经呈报文武衙门的话说了一遍。贾政听了发怔。邢王二夫人等在里头也听见了,都唬得魂不附体,并无一言,只有啼哭。贾政过了一会子,问:“失单怎样开的?”贾芸回道:“家里的人都不知道,还没有开单。”贾政道:“还好。咱们动过家的,若开出好的来,反耽罪名。快叫琏儿。”那时贾琏领了宝玉等别处上祭未回,贾政叫人赶了回来。贾琏听了,急得直跳,一见芸儿,也不顾贾政在那里,便把贾芸狠狠的骂了一顿,说:“不配抬举的东西!我将这样重任托你,押着人上夜巡更,你是死人么?亏你还有脸来告诉!”说着,望贾芸脸上啐了几口。贾芸垂手站着,不敢回一言。贾政道:“你骂他也无益了。”贾琏然后跪下,说:“这便怎么样?”贾政道:“也没法儿,只有报官缉贼。但只是一件,老太太遗下的东西,咱们都没动。你说要银子,我想老太太死得几天,谁忍得动他那一项银子?原打量完了事,算了账,还人家;再有的,在这里和南边置坟产的。所有东西也没见数儿。如今说文武衙门要失单,若将几件好的东西开上,恐有碍;若说金银若干,衣饰若干,又没有实在数目,谎开使不得。倒可笑你如今竟换了一个人了,为什么这样料理不开?你跪在这里是怎么样呢?”
贾琏也不敢答言,只得站起来就走。贾政又叫道:“你那里去?”贾琏又回来,道:“侄儿赶回家去料理清楚。”贾政哼了一声,贾琏把头低下。贾政道:“你进去回了你母亲,叫了老太太的一两个丫头去,叫他们细细的想了,开单子。”贾琏心里明知老太太的东西都是鸳鸯经管,他死了问谁?就问珍珠,他们那里记得清楚?只不敢驳回,连连的答应了。回身走到里头,邢王二夫人又埋怨了一顿,叫贾琏:“快回去,问他们这些看家的,说明儿怎么见我们?”贾琏也只得答应了出来。一面命人套车,预备琥珀等进城;自己骑上骡子,跟了几个小厮,如飞的回去。贾芸也不敢再回贾政,斜签着身子慢慢的溜出来,骑上了马,来赶贾琏。一路无话。
到了家中,林之孝请了安,一直跟了进来。贾琏到了老太太上屋里,见了凤姐惜春在那里,心里又恨,又说不出来,便问林之孝道:“衙门里瞧了没有?”林之孝自知有罪,便跪下回道:“文武衙门都瞧了,来踪去迹也看了,尸也验了。”贾琏吃惊道:“又验什么尸?”林之孝又将包勇打死的伙贼似周瑞的干儿子的话回了贾琏。贾琏道:“叫芸儿!”贾芸进来,也跪着听话。贾琏道:“你见老爷时,怎么没有回周瑞的干儿子做贼被包勇打死的话?”贾芸说道:“上夜的人说象他的,恐怕不真,所以没有回。”贾琏道:“好糊涂东西!你若告诉了,我就带了周瑞来一认,可不就知道了?”林之孝回道:“如今衙门里把尸首放在市口儿招认去了。”贾琏道:“这又是个糊涂东西!谁家的人做了贼,被人打死,要偿命么?”林之孝回道:“这不用人家认,奴才就认得是他。”贾琏听了想道:“是啊,我记得珍大爷那一年要打的可不是周瑞家的么?”林之孝回说:“他和鲍二打架来着,爷还见过的呢。”贾琏听了更生气,便要打上夜的人。林之孝哀告道:“请二爷息怒。那些上夜的人,派了他们,敢偷懒吗?只是爷府上的规矩:三门里一个男人不敢进去的,就是奴才们,里头不叫也不敢进去。奴才在外同芸哥儿刻刻查点,见三门关的严严的,外头的门一层没有开,那贼是从后夹道子来的。”贾琏道:“里头上夜的女人呢?”林之孝将上夜的人说奉命捆着等爷审问的话回了。贾琏问:“包勇呢?”林之孝说:“又往园里去了。”贾琏便说:“去叫他。”小厮们便将包勇带来,说:“还亏你在这里。若没有你,只怕所有房屋里的东西都抢了去了呢。”包勇也不言语。惜春恐他说出那话,心下着急。凤姐也不敢言语。只见外头说:“琥珀姐姐们回来了。”大家见了,不免又哭一场。
贾琏叫人检点偷剩下的东西,只有些衣服、尺头、钱箱未动,馀者都没有了。贾琏心里更加着急,想着外头的棚杠银、厨房的钱,都没有付给,明儿拿什么还呢?便呆想了一会。只见琥珀等进去,哭了一番,见箱柜开着,所有的东西怎能记忆,便胡乱猜想,虚拟了一张失单,命人即送到文武衙门。贾琏复又派人上夜。凤姐惜春各自回房。贾琏不敢在家安歇,也不及埋怨凤姐,竟自骑马赶出城外去了。这里凤姐又恐惜春短见,打发丰儿过去安慰。
天已二更。不言这里贼去关门,众人更加小心,不敢睡觉。且说伙贼一心想着妙玉,知是孤庵女众,不难欺负。到了三更夜静,便拿了短兵器,带些闷香,跳上高墙。远远瞧见栊翠庵内灯光犹亮,便潜身溜下,藏在房头僻处。等到四更,见里头只有一盏海灯,妙玉一人在蒲团上打坐。歇了一会,便嗳声叹气的说道:“我自玄墓到京,原想传个名的,为这里请来,不能又栖他处。昨儿好心去瞧四姑娘,反受了这蠹人的气,夜里又受了大惊。今日回来,那蒲团再坐不稳,只觉肉跳心惊。”因素常一个打坐的,今日又不肯叫人相伴。岂知到了五更,寒颤起来。正要叫人,只听见窗外一响,想起昨晚的事,更加害怕,不免叫人。岂知那些婆子都不答应。自己坐着,觉得一股香气透入囟门,便手足麻木,不能动弹,口里也说不出话来,心中更自着急。只见一个人拿着明晃晃的刀进来。此时妙玉心中却是明白,只不能动,想是要杀自己,索性横了心,倒不怕他。那知那个人把刀插在背后,腾出手来,将妙玉轻轻的抱起,轻薄了一会子,便拖起背在身上。此时妙玉心中只是如醉如痴。可怜一个极洁极净的女儿,被这强盗的闷香熏住,由着他掇弄了去了。
却说这贼背了妙玉,来到园后墙边,搭了软梯,爬上墙,跳出去了,外边早有伙贼弄了车辆在园外等着。那人将妙玉放倒在车上,反打起官衔灯笼,叫开栅栏,急急行到城门,正是开门之时。门官只知是有公干出城的,也不及查诘。赶出城去,那伙贼加鞭,赶到二十里坡,和众强徒打了照面,各自分头奔南海而去。不知妙玉被劫,或是甘受污辱,还是不屈而死,不知下落,也难妄拟。
只言栊翠庵一个跟妙玉的女尼,他本住在静室后面,睡到五更,听见前面有人声响,只道妙玉打坐不安。后来听见有男人脚步,门窗响动,欲要起来瞧看,只是身子发软,懒怠开口,又不听见妙玉言语,只睁着两眼听着,到了天亮,才觉得心里清楚。披衣起来,叫了道婆预备妙玉茶水,他便往前面来看妙玉。岂知妙玉的踪迹全无,门窗大开。心里诧异昨晚响动,甚是疑心,说:“这样早,他到那里去了?”走出院门一看,有一个软梯靠墙立着,地下还有一把刀鞘,一条搭膊,便道:“不好了,昨晚是贼烧了闷香了!”急叫人起来查看,庵门仍是紧闭。那些婆子侍女们都说:“昨夜煤气熏着了,今早都起不起来。这么早,叫我们做什么?”那女尼道:“师父不知那里去了!”众人道:“在观音堂打坐呢。”女尼道:“你们还做梦呢,你来瞧瞧!”众人不知,也都着忙,开了庵门,满园里都找到了,想来或是到四姑娘那里去了。众人来叩腰门,又被包勇骂了一顿。众人说道:“我们妙师父昨晚不知去向,所以来找。求你老人家叫开腰门,问一问来了没来就是了。”包勇道:“你们师父引了贼来偷我们,已经偷到手了,他跟了贼去受用去了。”众人道:“阿弥陀佛,说这些话的,防着下割舌地狱。”包勇生气道:“胡说,你们再闹,我就要打了!”众人陪笑央告道:“求爷叫开门,我们瞧瞧;若没有,再不敢惊动你太爷了。”包勇道:“你不信,你去找,若没有,回来问你们!”包勇说着,叫开腰门。众人且找到惜春那里。
惜春正是愁闷,惦着妙玉,“清早去后,不知听见我们姓包的话了没有?只怕又得罪了他,以后总不肯来。我的知己是没有了。况我现在实难见人,父母早死,嫂子嫌我。头里有老太太,到底还疼我些,如今也死了,留下我孤苦伶仃,如何了局?”想到:“迎春姐姐折磨死了,史姐姐守着病人,三姐姐远去:这都是命里所招,不能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