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蟠笑道:“天下竟有这样奇事.我同伙计贩了货物,自春天起身,往回里走,一路平安.谁知前日到了平安州界,遇一伙强盗,已将东西劫去. 不想柳二弟从那边来了,方把贼人赶散,夺回货物,还救了我们的性命.我谢他又不受,所以我们结拜了生死弟兄,如今一路进京.从此后我们是亲弟亲兄一般.到前面岔口上分路, 他就分路往南二百里有他一个姑妈,他去望候望候.我先进京去安置了我的事, 然后给他寻一所宅子,寻一门好亲事,大家过起来。”贾琏听了道:“原来如此,倒教我们悬了几日心。”因又听道寻亲,又忙说道:“我正有一门好亲事堪配二弟.说着,便将自己娶尤氏,如今又要发嫁小姨一节说了出来,只不说尤三姐自择之语. 又嘱薛蟠且不可告诉家里,等生了儿子,自然是知道的.薛蟠听了大喜,说:“早该如此, 这都是舍表妹之过。”湘莲忙笑说:“你又忘情了,还不住口。”薛蟠忙止住不语,便说:“既是这等,这门亲事定要做的。”湘莲道:“我本有愿,定要一个绝色的女子.如今既是贵昆仲高谊, 顾不得许多了,任凭裁夺,我无不从命。”贾琏笑道:“如今口说无凭, 等柳兄一见,便知我这内娣的品貌是古今有一无二的了。”湘莲听了大喜,说:“既如此说, 等弟探过姑娘,不过月中就进京的,那时再定如何?"贾琏笑道:“你我一言为定, 只是我信不过柳兄.你乃是萍踪浪迹,倘然淹滞不归,岂不误了人家.须得留一定礼。”湘莲道:“大丈夫岂有失信之理.小弟素系寒贫,况且客中,何能有定礼。”薛蟠道:“ 我这里现成,就备一分二哥带去。”贾琏笑道:“也不用金帛之礼,须是柳兄亲身自有之物, 不论物之贵贱,不过我带去取信耳。”湘莲道:“既如此说,弟无别物,此剑防身,不能解下. 囊中尚有一把鸳鸯剑,乃吾家传代之宝,弟也不敢擅用,只随身收藏而已.贾兄请拿去为定.弟纵系水流花落之性,然亦断不舍此剑者。”说毕,大家又饮了几杯,方各自上马,作别起程.正是:将军不下马,各自奔前程.
且说贾琏一日到了平安州, 见了节度,完了公事.因又嘱他十月前后务要还来一次, 贾琏领命.次日连忙取路回家,先到尤二姐处探望.谁知贾琏出门之后,尤二姐操持家务十分谨肃,每日关门ア户,一点外事不闻.他小妹子果是个斩钉截铁之人,每日侍奉母姊之余, 只安分守己,随分过活.虽是夜晚间孤衾独枕,不惯寂寞,奈一心丢了众人, 只念柳湘莲早早回来完了终身大事.这日贾琏进门,见了这般景况,喜之不尽,深念二姐之德. 大家叙些寒温之后,贾琏便将路上相遇湘莲一事说了出来,又将鸳鸯剑取出,递与三姐.三姐看时,上面龙吞夔护,珠宝晶荧,将靶一掣,里面却是两把合体的. 一把上面錾着一"鸳"字,一把上面錾着一"鸯"字,冷飕飕,明亮亮,如两痕秋水一般.三姐喜出望外,连忙收了,挂在自己绣房床上,每日望着剑,自笑终身有靠.贾琏住了两天, 回去复了父命,回家合宅相见.那时凤姐已大愈,出来理事行走了.贾琏又将此事告诉了贾珍. 贾珍因近日又遇了新友,将这事丢过,不在心上,任凭贾琏裁夺,只怕贾琏独力不加,少不得又给了他三十两银子.贾琏拿来交与二姐预备妆奁.
谁知八月内湘莲方进了京,先来拜见薛姨妈,又遇见薛蝌,方知薛蟠不惯风霜,不服水土,一进京时便病倒在家,请医调治.听见湘莲来了,请入卧室相见.薛姨妈也不念旧事, 只感新恩,母子们十分称谢.又说起亲事一节,凡一应东西皆已妥当,只等择日.柳湘莲也感激不尽.
次日又来见宝玉,二人相会,如鱼得水.湘莲因问贾莲偷娶二房之事,宝玉笑道:“我听见茗烟一干人说,我却未见,我也不敢多管.我又听见茗烟说,琏二哥哥着实问你,不知有何话说?"湘莲就将路上所有之事一概告诉宝玉,宝玉笑道:“大喜,大喜!难得这个标致人, 果然是个古今绝色,堪配你之为人。”湘莲道:“既是这样,他那里少了人物,如何只想到我.况且我又素日不甚和他厚,也关切不至此.路上工夫忙忙的就那样再三要来定,难道女家反赶着男家不成.我自己疑惑起来,后悔不该留下这剑作定.所以后来想起你来,可以细细问个底里才好。”宝玉道:“你原是个精细人,如何既许了定礼又疑惑起来? 你原说只要一个绝色的,如今既得了个绝色便罢了.何必再疑?"湘莲道:“你既不知他娶,如何又知是绝色?"宝玉道:“他是珍大嫂子的继母带来的两位小姨. 我在那里和他们混了一个月,怎么不知?真真一对尤物,他又姓尤。”湘莲听了,跌足道:“这事不好,断乎做不得了.你们东府里除了那两个石头狮子干净,只怕连猫儿狗儿都不干净.我不做这剩忘八。”宝玉听说,红了脸.湘莲自惭失言,连忙作揖说:“我该死胡说.你好歹告诉我,他品行如何?"宝玉笑道:“你既深知,又来问我作甚么?连我也未必干净了. "湘莲笑道:“原是我自己一时忘情,好歹别多心。”宝玉笑道:“何必再提, 这倒是有心了。”湘莲作揖告辞出来,若去找薛蟠,一则他现卧病,二则他又浮躁,不如去索回定礼. 主意已定,便一径来找贾琏.贾琏正在新房中,闻得湘莲来了,喜之不禁, 忙迎了出来,让到内室与尤老相见.湘莲只作揖称老伯母,自称晚生,贾琏听了诧异.吃茶之间,湘莲便说:“客中偶然忙促,谁知家姑母于四月间订了弟妇,使弟无言可回. 若从了老兄背了姑母,似非合理.若系金帛之订,弟不敢索取,但此剑系祖父所遗,请仍赐回为幸。”贾琏听了,便不自在,还说:“定者,定也.原怕反悔所以为定.岂有婚姻之事,出入随意的?还要斟酌。”湘莲笑道:“虽如此说,弟愿领责领罚,然此事断不敢从命。”贾琏还要饶舌,湘莲便起身说:“请兄外坐一叙,此处不便。”那尤三姐在房明明听见.好容易等了他来,今忽见反悔,便知他在贾府中得了消息,自然是嫌自己淫奔无耻之流,不屑为妻.今若容他出去和贾琏说退亲,料那贾琏必无法可处,自己岂不无趣.一听贾琏要同他出去,连忙摘下剑来,将一股雌锋隐在肘内,出来便说:“你们不必出去再议, 还你的定礼。”一面泪如雨下,左手将剑并鞘送与湘莲,右手回肘只往项上一横.可怜"揉碎桃花红满地,玉山倾倒再难扶",芳灵蕙性,渺渺冥冥,不知那边去了.当下唬得众人急救不迭.尤老一面嚎哭,一面又骂湘莲.贾琏忙揪住湘莲,命人捆了送官.尤二姐忙止泪反劝贾琏:“你太多事,人家并没威逼他死,是他自寻短见.你便送他到官, 又有何益,反觉生事出丑.不如放他去罢,岂不省事。”贾琏此时也没了主意,便放了手命湘莲快去.湘莲反不动身,泣道:“我并不知是这等刚烈贤妻,可敬,可敬。”湘莲反扶尸大哭一场.等买了棺木,眼见入殓,又俯棺大哭一场,方告辞而去.
出门无所之, 昏昏默默,自想方才之事.原来尤三姐这样标致,又这等刚烈,自悔不及.正走之间,只见薛蟠的小厮寻他家去,那湘莲只管出神.那小厮带他到新房之中,十分齐整.忽听环ぐ叮当,尤三姐从外而入,一手捧着鸳鸯剑,一手捧着一卷册子,向柳湘莲泣道:“妾痴情待君五年矣.不期君果冷心冷面,妾以死报此痴情.妾今奉警幻之命,前往太虚幻境修注案中所有一干情鬼.妾不忍一别,故来一会,从此再不能相见矣. "说着便走.湘莲不舍,忙欲上来拉住问时,那尤三姐便说:“来自情天,去由情地.前生误被情惑, 今既耻情而觉,与君两无干涉。”说毕,一阵香风,无踪无影去了.湘莲警觉,似梦非梦,睁眼看时,那里有薛家小童,也非新室,竟是一座破庙,旁边坐着一个跏腿道士捕虱.湘莲便起身稽首相问:“此系何方?仙师仙名法号?"道士笑道:“连我也不知道此系何方,我系何人,不过暂来歇足而已。”柳湘莲听了,不觉冷然如寒冰侵骨,掣出那股雄剑,将万根烦恼丝一挥而尽,便随那道士,不知往那里去了.后回便见____
正文 第六十七回 见土仪颦卿思故里 闻秘事凤姐讯家童
话说尤三姐自尽之后, 尤老娘和二姐儿,贾珍,贾琏等俱不胜悲恸,自不必说,忙令人盛殓,送往城外埋葬.柳湘莲见尤三姐身亡,痴情眷恋,却被道人数句冷言打破迷关,竟自截发出家,跟随疯道人飘然而去,不知何往.暂且不表.
且说薛姨妈闻知湘莲已说定了尤三姐为妻,心中甚喜,正是高高兴兴要打算替他买房子,治家伙,择吉迎娶,以报他救命之恩.忽有家中小厮吵嚷"三姐儿自尽了",被小丫头们听见,告知薛姨妈.薛姨妈不知为何,心甚叹息.正在猜疑,宝钗从园里过来,薛姨妈便对宝钗说道:“我的儿,你听见了没有?你珍大嫂子的妹妹三姑娘,他不是已经许定给你哥哥的义弟柳湘莲了么,不知为什么自刎了.那柳湘莲也不知往那里去了.真正奇怪的事,叫人意想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