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面说,一面趔趄着脚儿去了,不在话下.
且说贾芸偶然碰了这件事, 心中也十分罕希,想那倪二倒果然有些意思,只是还怕他一时醉中慷慨, 到明日加倍的要起来,便怎处,心内犹豫不决.忽又想道:“不妨,等那件事成了,也可加倍还他。”想毕,一直走到个钱铺里,将那银子称一称,十五两三钱四分二厘. 贾芸见倪二不撒谎,心下越发欢喜,收了银子,来至家门,先到隔壁将倪二的信捎了与他娘子知道,方回家来.见他母亲自在炕上拈线,见他进来,便问那去了一日.贾芸恐他母亲生气,便不说起卜世仁的事来,只说在西府里等琏二叔的,问他母亲吃了饭不曾.他母亲已吃过了,说留的饭在那里.小丫头子拿过来与他吃.
那天已是掌灯时候, 贾芸吃了饭收拾歇息,一宿无话.次日一早起来,洗了脸,便出南门,大香铺里买了冰麝,便往荣国府来.打听贾琏出了门,贾芸便往后面来.到贾琏院门前,只见几个小厮拿着大高笤帚在那里扫院子呢.忽见周瑞家的从门里出来叫小厮们:“先别扫,奶奶出来了。”贾芸忙上前笑问:“二婶婶那去?"周瑞家的道:“老太太叫, 想必是裁什么尺头。”正说着,只见一群人簇着凤姐出来了.贾芸深知凤姐是喜奉承尚排场的, 忙把手逼着,恭恭敬敬抢上来请安.凤姐连正眼也不看,仍往前走着,只问他母亲好, "怎么不来我们这里逛逛?"贾芸道:“只是身上不大好,倒时常记挂着婶子,要来瞧瞧,又不能来。”凤姐笑道:“可是会撒谎,不是我提起他来,你就不说他想我了. "贾芸笑道:“侄儿不怕雷打了,就敢在长辈前撒谎.昨儿晚上还提起婶子来,说婶子身子生的单弱,事情又多,亏婶子好大精神,竟料理的周周全全,要是差一点儿的,早累的不知怎么样呢。”
凤姐听了满脸是笑,不由的便止了步,问道:“怎么好好的你娘儿们在背地里嚼起我来?"贾芸道:“有个原故,只因我有个朋友,家里有几个钱,现开香铺.只因他身上捐着个通判,前儿选了云南不知那一处,连家眷一齐去,把这香铺也不在这里开了.便把帐物攒了一攒, 该给人的给人,该贱发的贱发了,象这细贵的货,都分着送与亲朋.他就一共送了我些冰片, 麝香.我就和我母亲商量,若要转买,不但卖不出原价来,而且谁家拿这些银子买这个作什么,便是很有钱的大家子,也不过使个几分几钱就挺折腰了,若说送人,也没个人配使这些,倒叫他一文不值半文转卖了.因此我就想起婶子来. 往年间我还见婶子大包的银子买这些东西呢,别说今年贵妃宫中,就是这个端阳节下, 不用说这些香料自然是比往常加上十倍去的.因此想来想去,只孝顺婶子一个人才合式,方不算遭塌这东西。”一边说,一边将一个锦匣举起来.
凤姐正是要办端阳的节礼, 采买香料药饵的时节,忽见贾芸如此一来,听这一篇话,心下又是得意又是欢喜,便命丰儿:“接过芸哥儿的来,送了家去,交给平儿。”因又说道:“看着你这样知好歹,怪道你叔叔常提你,说你说话儿也明白,心里有见识。”贾芸听这话入了港, 便打进一步来,故意问道:“原来叔叔也曾提我的?"凤姐见问,才要告诉他与他管事情的那话, 便忙又止住,心下想道:“我如今要告诉他那话,倒叫他看着我见不得东西似的,为得了这点子香,就混许他管事了.今儿先别提起这事。”想毕,便把派他监种花木工程的事都隐瞒的一字不提,随口说了两句淡话,便往贾母那里去了. 贾芸也不好提的,只得回来.因昨日见了宝玉,叫他到外书房等着,贾芸吃了饭便又进来, 到贾母那边仪门外绮霰斋书房里来.只见焙茗,锄药两个小厮下象棋,为夺"车" 正拌嘴,还有引泉,扫花,挑云,伴鹤四五个,又在房檐上掏小雀儿玩.贾芸进入院内, 把脚一跺,说道:“猴头们淘气,我来了。”众小厮看见贾芸进来,都才散了.贾芸进入房内, 便坐在椅子上问:“宝二爷没下来?"焙茗道:“今儿总没下来.二爷说什么,我替你哨探哨探去。”说着,便出去了.
这里贾芸便看字画古玩,有一顿饭工夫还不见来,再看看别
的小厮,都顽去了.正是烦闷,只听门前娇声嫩语的叫了一声"哥哥".贾芸往外瞧时,看是一个十六七岁的丫头,生的倒也细巧干净.那丫头见了贾芸,便抽身躲了过去.恰值焙茗走来,见那丫头在门前,便说道:“好,好,正抓不着个信儿。”贾芸见了焙茗,也就赶了出来,问怎么样.焙茗道:“等了这一日,也没个人儿过来.这就是宝二爷房里的.好姑娘,你进去带个信儿,就说廊上的二爷来了。”
那丫头听说,方知是本家的爷们,便不似先前那等回避,下死眼把贾芸钉了两眼.听那贾芸说道:“什么是廊上廊下的,你只说是芸儿就是了。”半晌,那丫头冷笑了一笑:“依我说,二爷竟请回家去,有什么话明儿再来.今儿晚上得空儿我回了他。”焙茗道:“这是怎么说?"那丫头道:“他今儿也没睡中觉,自然吃的晚饭早.晚上他又不下来.难道只是耍的二爷在这里等着挨饿不成!不如家去,明儿来是正经.便是回来有人带信,那都是不中用的. 他不过口里应着,他倒给带呢!"贾芸听这丫头说话简便俏丽,待要问他的名字,因是宝玉房里的,又不便问,只得说道:“这话倒是,我明儿再来。”说着便往外走.焙茗道:“我倒茶去,二爷吃了茶再去。”贾芸一面走,一面回头说:“不吃茶,我还有事呢。”口里说话,眼睛瞧那丫头还站在那里呢.
那贾芸一径回家.至次日来至大门前,可巧遇见凤姐往那边去请安,才上了车,见贾芸来,便命人唤住,隔窗子笑道:“芸儿,你竟有胆子在我的跟前弄鬼.怪道你送东西给我, 原来你有事求我.昨儿你叔叔才告诉我说你求他。”贾芸笑道:“求叔叔这事,婶子休提, 我昨儿正后悔呢.早知这样,我竟一起头求婶子,这会子也早完了.谁承望叔叔竟不能的. "凤姐笑道:“怪道你那里没成儿,昨儿又来寻我。”贾芸道:“婶子辜负了我的孝心, 我并没有这个意思.若有这个意思,昨儿还不求婶子.如今婶子既知道了,我倒要把叔叔丢下,少不得求婶子好歹疼我一点儿。”
凤姐冷笑道:“你们要拣远路儿走,叫我也难说.早告诉我一声儿,有什么不成的,多大点子事,耽误到这会子.那园子里还要种花,我只想不出一个人来,你早来不早完了。”贾芸笑道:“既这样,婶子明儿就派我罢。”凤姐半晌道:“这个我看着不大好.等明年正月里烟火灯烛那个大宗儿下来,再派你罢。”贾芸道:“好婶子,先把这个派了我罢.果然这个办的好,再派我那个。”凤姐笑道:“你倒会拉长线儿.罢了,要不是你叔叔说,我不管你的事.我也不过吃了饭就过来,你到午错的时候来领银子,后儿就进去种树。”说毕,令人驾起香车,一径去了.
贾芸喜不自禁, 来至绮霰斋打听宝玉,谁知宝玉一早便往北静王府里去了.贾芸便呆呆的坐到晌午, 打听凤姐回来,便写个领票来领对牌.至院外,命人通报了,彩明走了出来, 单要了领票进去,批了银数年月,一并连对牌交与了贾芸.贾芸接了,看那批上银数批了二百两, 心中喜不自禁,翻身走到银库上,交与收牌票的,领了银子.回家告诉母亲, 自是母子俱各欢喜.次日一个五鼓,贾芸先找了倪二,将前银按数还他.那倪二见贾芸有了银子,他便按数收回,不在话下.这里贾芸又拿了五十两,出西门找到花儿匠方椿家里去买树,不在话下.
如今且说宝玉,自那日见了贾芸,曾说明日着他进来说话儿.如此说了之后,他原是富贵公子的口角,那里还把这个放在心上,因而便忘怀了.这日晚上,从北静王府里回来,见过贾母,王夫人等,回至园内,换了衣服,正要洗澡.袭人因被薛宝钗烦了去打结子,秋纹,碧痕两个去催水,檀云又因他母亲的生日接了出去,麝月又现在家中养病,虽还有几个作粗活听唤的丫头,估着叫不着他们,都出去寻伙觅伴的玩去了.不想这一刻的工夫,只剩了宝玉在房内.偏生的宝玉要吃茶,一连叫了两三声,方见两三个老嬷嬷走进来.宝玉见了他们,连忙摇手儿说:“罢,罢,不用你们了。”老婆子们只得退出.
宝玉见没丫头们, 只得自己下来,拿了碗向茶壶去倒茶.只听背后说道:“二爷仔细烫了手,让我们来倒。”一面说,一面走上来,早接了碗过去.宝玉倒唬了一跳,问:“你在那里的?忽然来了,唬我一跳。”那丫头一面递茶,一面回说:“我在后院子里,才从里间的后门进来, 难道二爷就没听见脚步响?"宝玉一面吃茶,一面仔细打量那丫头:穿着几件半新不旧的衣裳, 倒是一头黑きき的头发,挽着个シ,容长脸面,细巧身材,却十分俏丽干净.
宝玉看了, 便笑问道:“你也是我这屋里的人么?"那丫头道:“是的。”宝玉道:“既是这屋里的, 我怎么不认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