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6 章 结局·下

这个距离,绝不够到午门。

卓乙琅很快变了脸色。纳兰峥心内则陡然生出一丝欣喜来。

倘使真到了午门,便只剩了你追我赶的可能,她要脱身只得依靠自己,皇宫守备将丝毫起不得作用。却幸而不是。

湛远邺当初架空了整个皇宫,或许的确查探到了这个密道,但极可能只是一知半解的。而湛明珩虽以为卓乙琅此行当冲皇陵去,却也因怕万中有一,有意留了一手。

她随卓乙琅自暗门出到一处偏殿,通过一段笔直的宫道后一望,果不其然见此地仍在金銮门之内。

四面燃了熊熊的火把,众侍卫高踞马上,卓乙琅已然被弓箭手团团包围。

惊-变突生,包括井砚在内的宫人们不可能不慌乱,但哪怕他们此刻满头大汗,心如鼓擂,依旧保持着有条不紊的对敌架势。甚至无人做无谓的喊话。

寂寂深夜,只闻火星噼啪与弓弦紧绷的响动。无数道目光紧紧困锁着卓乙琅。他的眼底倒映了这座巍巍宫城与四面的万马千军,一刹恨意漫天。

此前统领大军攻入穆京,兵败亦在此地。眼下竟是一番熟悉的场面。

纳兰峥见状,浑身的疲惫褪去一些,强打起精神,垂眼瞧了瞧抵在喉间的刀子,再抬起一些眼皮望了望远处宫墙,继而很快瞥开了去。

她沉默了一路存蓄气力,如今终得开口:“卓乙琅,较之此前贵阳一战,你今次能做得如此已是不易,但我大穆皇宫非是你来去自由之地,湛家的密道亦决计困不住湛家人。”

“你闭嘴……”卓乙琅咬牙切齿,手中刀子顺势往她脖颈一贴,很快在她细嫩的肌肤上划开了一道狰狞的血痕。

包围在四面的侍卫们下意识欲意上前,却方才提了靴尖便听他向他们威胁道:“谁人胆敢再上前一步?”

刀子划下来的时候,纳兰峥说不害怕是假的。从前身临险境,她不欲拖累湛明珩,大不了便是一死了之。可如今她并非孑然一身,腹中尚有将要出世的孩儿,此前逼仄的密道里已有湿寒之气入体,怕再受不起多余的折腾。

肚腹坠胀,她被这股力道扯得连喘息都困难。脖颈上似乎也溢了些血,令她脑袋发晕,忽感一股粘稠汁液顺腿流下,似乎是羊水破了。

她害怕得想哭。

可哭不管用,如此僵持亦非是办法。她又悄悄望了眼远处黑黝黝的宫墙,竭力平稳了心绪,提劲道:“卓乙琅,想来羯人不曾有拥你为王的打算吧?故而你才迫不得已掩身大穆,伺机报复。你看你,在西华是名不正言不顺的假世子,于羯人亦单单只几分淡薄的血脉情谊,到了我大穆则更好,竟做了去势的太监。天地之大,却无处可容你。如今你连那二两肉也没了,不能成事的滋味是否好受?”

卓乙琅的手颤了一下,显见得是被刺中了痛处。他的太阳穴突突地跳,额角青筋暴起,面目狰狞而扭曲。他本是极擅掩藏的人,可自打失去了这二两肉,便时常难以控制心绪,稍一动怒,就似烈火焚身,犹如陷落地狱泥沼。

这是他的心障。

至此一瞬,他忆起这一年多来无数令他厌恶的事。不碰女人无妨,却是深宫禁地,某些身怀怪癖,内心扭曲的太监们对他百般折辱,叫他几欲作呕。

可每当他厌恶他们多一分,便也连带厌恶自己多一分。

他亦是他们当中的一个。为了生存,不得不出卖尊严。

四周剑拔弩张之意愈发地浓了。

纳兰峥的嘴唇在打颤,察觉到卓乙琅的手渐渐有些不稳,便顿了顿继续道:“你当羯人何以帮你到这份上?他们一路助你,非是因了那层血脉,而是将你当作刀子,一柄或有可能捅向大穆皇帝的刀子。可你也瞧见眼下形势了,你欲意拿我要挟陛下已无可能,甚至全身而退亦是痴人做梦。羯人已放弃了你。如今你插翅难逃,多不过与我玉石俱焚这一条路。你若还算个男人,便莫再磨蹭,拿着你的刀子,往我肚子上来!”

卓乙琅被四面袭来的沉沉压迫与她此番话激得失去了最后的理智。是了,今夜他孤身一人,必死无疑,倘使临去前能够拉纳兰峥与湛明珩未出世的孩儿垫背,或也算是瞑目。

他猛地抬起右手,将刀尖狠狠刺向她的肚子。

纳兰峥一咬牙,紧紧闭上了眼。

刀尖距她皮肉三寸之遥时,一支重箭破空而至,不偏不倚刺穿了卓乙琅的右臂。刀子脱手,落地时激起“咣当”一声清亮的脆响。

纳兰峥趁此时机竭尽余力一挣。

卓乙琅心内一刹百转千回,已知中了这女人的圈套,吃力闷哼之下,顾不得利箭透骨疼痛,电光石火间还欲再抓她,却被四面迅疾如风,一涌而上的侍卫们堵得出手无路。

“唰”一下,他的左臂被人一刀削砍,高高挑起后落到地上,扬起一片灰烬。

金銮门前,惨叫震天。

埋伏在远处宫墙已久,射出方才那一箭的卫洵松了手中弓-弩,后背登时下了一层淋淋漓漓的冷汗。得知纳兰峥被掳,密道出口设在金銮门附近,他便及早赶来,孤身掩藏在了此地。

方才纳兰峥笼统往这向看过两眼,他瞧明白了她的暗示,始终按兵不动,等候她激怒卓乙琅,令他情绪失控的最佳时机。

距离太远,夜色黑浓,这一箭,堪称生平最险,稍有差池便是一尸两命。

他蹙眉看了眼无法克制,颤抖不止的手,似乎难以相信自己有生之年会有如此紧张的一刻。而这一切,只因那女子于生死一刹交付与他的,毫无保留的信任。

金銮门前一片混乱。惊-变一刻,井砚未有去管卓乙琅,疾奔过来搀稳脱困的纳兰峥:“娘娘,您可还好!”

纳兰峥脸色发白,一手紧紧捂着肚子,一手拽着井砚的胳膊,却仍旧止不住愈发沉重的身子一点点往下滑去,她道:“叫……叫稳婆……”

……

宫里的稳婆是自一月前便被湛明珩安置在了景和宫附近的,笼统四名,皆是经验丰富,资历老道者,换作平日,便无十分把握,也可说得九分。可今夜如此一遭过后,纳兰峥的身子状况着实糟糕,这孩子不满时候,及早大半月就要出世,实在也惊怕了几名稳婆。

纳兰峥被送往就近的宫殿,疼得满面是泪,却一路紧攥着井砚的手,勉力说话,请她派人去给湛明珩报信,告诉他宫里平安无事。井砚也的确挂心陛下安危,又不知羯人在回头这一路设下了何等埋伏陷阱,便匆忙奔去寻卫洵,请他率军出迎。

纳兰峥这才安心下来,强撑意志,收起了泪,望了望奔进忙出往殿内抬热水的婢女,咬牙忍耐,熬过了一阵痛楚后,颤着嘴唇与几名稳婆道:“嬷嬷们莫紧张,便是我今夜有何不妥,陛下也决计不会迁怒你们……你们只管安心帮我……”

几名稳婆当真不曾见过这般危急临产时刻不哭天喊地,却反过来安慰她们的妇人,何况对方还是这般尊贵的身份。

一名老嬷嬷闻言心下登时拧了股劲,道:“娘娘放心,您是大风大雨里挺过来的,不必害怕这等小事,老奴们定当竭力而为。”

她点点头,到得嘴边的话被复又翻涌起的一阵痛楚淹没,只剩了死死拧眉咬牙。

她又不是菩萨,并非如此关头尚有闲心广施善意,而是晓得情况危急,这几名嬷嬷显然曾得过湛明珩的告诫,此刻恐怕多少是有些慌张的。如此出言安抚,她们方可镇定,她和孩子也才得以平安。

殿内烧了地龙,一桶桶干净的热水不断送来,稳婆们皆已穿不住厚实的棉衣,纳兰峥也只剩了一层薄薄的里衣。里衣几乎被汗水浸透了,紧紧贴在她的肌肤上。

她不愿给稳婆们施压,故而克制多时都不曾哭喊。却到得后来当真疼得无法忍受,饶是心志再坚毅也扯起了嗓子。

一整夜过去,实在是浑身的血泪都快流尽了。

听了这番哭喊,皇宫上下俱是一阵提心吊胆。天亮了,皇后仍未顺利诞下皇儿,陛下亦无音讯,众人心内一样煎熬得很。

魏国公府的人黎明时分匆匆赶至。湛妤听得消息后,回忆起前些天遇见的古怪太监,亦是悔恨万千,慌忙往皇宫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