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晚摇闷闷道:“知道了也没用。我本来的计划跟现在的情况完全不同。你根本用不上。”
言尚道:“如果乌蛮王挨不过箭伤,今夜死了,那我不就能用上了么?不就要赔命去了么?”
他这样的话,终于触动了暮晚摇。
言尚就坐在床帏边,一点儿不敢靠近,就见那已经缩到床最里侧的鼓鼓的被子轻轻地掀开了一角。他坐在黑暗处,仍是一动不动。而大约觉得自己是安全的,被褥终于被试探般地、一点点儿掀开了。
她拥着被子,裹着自己,跪坐着看过来。
微微灯火,她那般瘦小,全身笼着被子,只模糊看到长发凌乱散落,她看过来的眼睛红红的,睫毛乱糟糟地缠结。这位公主面色娇嫩,肤色柔白,在灯火下流着奶色的光晕。
而因为大哭一场,她脸上还挂着泪痕,这般看过来,有一种病态的虚弱美。
言尚眼睛缩了一下。
波澜皱扰心房,让他身子都绷了下,闲闲散下垂至地上的大袖中,也是一下子握拳,对欺负她的人生起许多恨意。
然而言尚面上不动声色,坐姿都不换一下,也没有试图靠过去。他就微笑着看她,如平时一般,等着她的解说。
大约觉得自己很安全,暮晚摇才拢着被子,用沙哑的、疲惫的声音告诉他:“我安排了一个跟蒙在石长得很像的人。原本打算蒙在石死了,就用这个人替换过去。我想给乌蛮国立一个傀儡王,让那个傀儡王一切都听大魏的指示。
“我和蒙在石挺熟的,我可以让人在一开始完全模仿蒙在石。而等瞒不下去了的时候,我安排的这个人也应该在乌蛮能够掌控话语权。只要这个人是傀儡,是假的,那他就永远不可能真正控制乌蛮。他就一直需要大魏的支持。
“依然不用打仗。大魏轻易就能瓦解乌蛮。而我也不用和亲。这不好么?”
言尚怔忡,一时竟有些震撼,没想到暮晚摇的想法居然这么大胆。
该说什么呢?
该说……不愧是公主么?果然有身为公主才有的胆魄么?
这般计划,若是旁人所说,未免异想天开、痴人说梦……然而暮晚摇如今在朝中已经有了她自己的势力,如果放手让她做,她可能还真的能把这个计划完美执行下去。
尤其是真的乌蛮王若是当真死了,大魏所有朝臣必然没有别的选择,只能同一战线,捏着鼻子,跟着暮晚摇的计划走下去。
暮晚摇看言尚不说话,便幽声:“怎么,我计划不好么?”
言尚垂目:“如此,却是我错了。”
暮晚摇淡漠的,眼睛看着虚空,并不理会。
听言尚低声:“是我没有胆气,误了殿下的计划。今日若我能多一些勇气,帮殿下将计划执行下去……现在情形说不定真的能扭转。”
暮晚摇一愣。
她空空的眼睛移回来,落到他身上,看他低头真的在道歉,她盯了他半天:“你觉得我原本计划能执行下去?”
言尚道:“虽然太过大胆了些……但未必没有机会。我若是多信任殿下一点,就好了。都是我不好,耽误了殿下的事。”
暮晚摇望他片刻,眼中慢慢浮起了水雾,她喃声:“不怪你。都是我平时太凶,让你觉得我没脑子,做事不顾后果。我又不信任你,什么事情都不和你商量。连今日你来南山,都是你自己推测出来的,也不是我告诉你的。”
她垂下长睫,自嘲道:“而若不是你和杨三郎来,也许今日我就……蒙在石,我确实小瞧了他。我以为不错的安排,但他心机也不浅。他早已和秦王暗通款曲,即便没有你,我的计划,多半也推行不下去。
“蒙在石是厉害的。连我都是又恨他,又是被他教出来的。他哪有那么容易死,是我托大了。”
言尚沉默半晌,只道:“殿下放心,殿下好好休养吧。我不会让殿下去和亲的。何况今日杨三郎也回来了……有三郎在太子身边,太子也会明确助殿下的。殿下如今当务之急,是好好休息,不要想这些事了。
“这些麻烦事……交给我们这些男人做才是。”
暮晚摇垂下头,拥被跪坐,面容朦胧。在黑暗中躲了半天、静了半天,她声音轻轻的、颤颤的:“言二哥哥。”
言尚:“嗯?”
他看到她垂下的睫毛上沾着的水雾,听到她的哑声:“你有没有觉得,我很不好?”
言尚静片刻,心脏疼得如被人猛力攥住死握一般。他微笑,声音却有点儿变了:“怎么这么说?”
暮晚摇:“我脾气不好,总是骂你,打你,说你,嘲笑你。我和不只一个男人发生关系,我在乌蛮的过去肮脏得我自己都不想提。我色厉内荏,跟你说我不在意,可我实际上还是在意。我和蒙在石的关系……又那么不一般。
“我没有解决了这些事,就来招惹你。你本来心无尘埃,也不喜欢谁,也不懂情不沾爱……你原本可以好好地当你的官,我却隔三差五让你来为我的事烦恼。我……你有没有一刻,想过与我断了呢?”
言尚怔怔看她,说:“我是什么样的人,殿下应该清楚。”
暮晚摇“嗯”一声,淡淡的:“知道,所以才招惹你。知道你这个人非常认真,一旦做了的决定,轻易就不会反悔,不会回头。所以哪怕我再坏,只要我不提,你就不会跟我断,对不对?”
言尚:“我并不是因为这个原因。殿下总觉得我是因为同情,因为包容……然而这世间,我同情包容的人太多了。我同情谁,并不意味着我会牺牲自己去喜爱谁。
“难道我自己真的是什么圣人,又有多好么?在外人眼中,我小小一个八品官,无才无华,竟和殿下牵扯不清,实在是自不量力。
“殿下博学多才,我却宛如一个乡下白丁,在殿下面前,什么好书奇书都没看过。听闻殿下才学极好,能诗能画,然而我却木讷无比,于诗词一道,恐怕一生都无法和殿下比肩,不能陪殿下一起吟诗作赋。
“殿下弹的一手箜篌,当日初闻,宛如仙音下凡。而我什么也不会。只觉得殿下的箜篌弹得好,却连所以然都说不出来。那日我为殿下所惊艳,至今难忘。只是殿下平日不碰这些,我不知何时才能听殿下再弹一曲箜篌。”
暮晚摇偏过脸来,定定地看着他。
言尚最后说道:“……是我配不上殿下才是。”
暮晚摇望了他半天,才歇了的眼泪,又忍不住簌簌地开始掉。
许是听到抽泣声。他抬目向她看来。
暮晚摇哽咽:“我真的不想告诉你我以前的事,不想让你看到以前的我。我在乌蛮……还有好多事,我都不想让你知道。”
言尚哑声:“无所谓。我本也不想知道……殿下一生不愿说,我一生不会过问。”
暮晚摇捂脸颤抖:“你说过、你说过,过去的事如影随形,永远不会过去的。”
言尚心脏再是一痛,想到那是还在岭南时,他说过的话。
他恨自己当时为什么要那么说,他那么说的时候,暮晚摇听了,多难过呀。
言尚道:“是我当时年少,认知不清。过去是虚无缥缈的,本就不应有多少分量。重要的是以后。我们好好过余生,不要让过去影响到自己才是。”
暮晚摇从手掌中抬起泪水涟涟的一张脸,水光盈盈,她望着言尚,目中凝着一层雾。
她哽咽叫一声:“言二哥哥。”
言尚:“嗯。”
暮晚摇缓缓地,推掉自己身上罩着的被褥,露出她的一身雪白中衣。她就跪在床上,一点点向床畔坐着的言尚爬了过来。她爬到他面前,仰脸看他,言尚俯下身来。
她试探地,凑上前,在他唇上轻轻挨了一下。
言尚眼睛弯了一下。
这才确定他还是她心中的言二哥哥,永远包容,永远美好,和世上所有的男人都不一样。他是她心中最好的人,是她见过的世上最好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