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间,席间所有正在说闲话的大魏人,那些跟在鸿胪寺官员旁边叽里咕噜说着异国语言的小国们使臣,全都看向两列席间空处的御道。
看向那赤黄色的肩舆。
肩舆上,皇帝难得穿着郑重祭奠才会穿的朝服。鎏金方顶冕,玄色金龙纹交领王袍,绛纱蔽膝。
礼服外披着鹤氅,肩舆外天地飞雪。
漆黑天幕下,两列内宦提着灯笼在前,羽林卫配着刀剑随后。所有人的目光,都仰望那个坐在肩舆上的中年男人。
那便是大魏皇帝。
四方小国口称“君父”的大魏君主。
四方静默,密密麻麻的人群,一径跪下,声盖寰宇——
“恭迎陛下——”
肩舆停下,黑舄踩在地衣上,皇帝从中步出,目色冷淡,看向所有朝臣、内宫妃子、外宫子女、国外使臣。
所有人前,他是唯一的君。
皇帝淡声:“众卿平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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丹阳公主府的府门被敲开,管事领着言尚和韦树进入。
内宅的侍女们匆匆迎出,看到二人前来,一时间都有些目中微恍。
言尚雅,韦树清。
二人自雪中前来,一前一后地走在公主府的长廊上,少年们的昂然之姿,让人心生向往。而他二人侧脸看来,眼珠黑泠泠。
言尚目中带笑,韦树如雪之肃,都让侍女们看得脸微红,心脏砰砰跳。
公主贴身侍女中的秋书迎上来,行了一礼,道:“夏容姐姐跟殿下一同进宫了,今夜是我负责公主府上事宜。我家公主今夜不在,不知二位郎君前来所为何事?”
言尚温和行了一礼,道:“……我和巨源来此,是有些冒昧。然而我二人都受殿下的恩惠,此夜又兼我二人无所事事,便想来府上拜访殿下。”
秋书惊愕道:“可是我家公主不在啊!”
言尚垂目:“所以……要等啊。”
不等秋书继续拒绝,他道:“一路行来,看公主府上竟然什么都没准备,很有些荒芜感。纵是殿下在宫中,诸位也要在府上守岁过年。不如稍微修饰一下,也许殿下回来,看到焕然一新、有些过年气息的府邸,会很高兴呢。”
秋书茫然,心想他们府上可从来没在过年时候要布置什么啊。
以前公主和亲前,匆匆盖了公主府是为了让公主出嫁,之后公主只在这里住过几个月,就嫁去乌蛮了;而公主再一次回到这里,虽是在这里过了两次年,但公主除夕是要进宫的,府上也没有布置过。
秋书支吾:“我们从来不布置……我们殿下喜欢清静。”
言尚无言。
半晌道:“你们看殿下平时的喜好……像是喜欢清静的么?”
这话说的一众人无言以对。
暮晚摇平时嫣红长裙,妆容繁复精致,不是金就是银……她就像一座辉煌璀璨的宫殿般,确实看不出什么冷清的爱好。
公主府上的人茫然间,又因为言尚这几个月来和她们公主那心照不宣的关系,再加上言二郎极擅言辞,她们轻易被言二郎说服,决定布置一下府邸,等公主回来。
如果公主回来发怒……这不是有言二郎顶着呢嘛。
韦树看着言尚和侍女们交流,他没说话。
有言二哥在,韦树自然是不说话的。只是观望言二哥和公主府上侍女们的熟稔,韦树目光闪了下,若有所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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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宴上,各国使臣朝贺并祝寿,献上各国送上的珍宝。
有鸿胪寺当面,不知礼数的小国的献贺词,都写的分外恭敬,充满了对大国的崇尚。不外乎什么“天朝上国”“我等蛮荒”之类大魏人听得懂、小国使臣不懂他们自己在说什么的话。
反正是听鸿胪寺的官员拿着他们的献贺词高声念完后,上座的皇帝就让人赏赐。
而大魏皇帝赏赐下来的珍宝,是小国所献的数倍。
大魏要名,小国要利,如此一来,双方欢喜。
到最后一个小国朝贺完,宫中舞姬们上场表演歌舞,从旁一直盯着所有流程的暮晚摇才舒口气,有空坐回了自己该去的位置上。
到此一步,基本她的任务完成得差不多了。接下来的小国和大魏的技艺表演和交流,总是比之前的朝拜要轻松很多。
众臣和后妃们都开始用膳,观赏舞蹈。
有内宦到暮晚摇耳边说了几句话,暮晚摇侧头,看到庐陵长公主趁着众人观赏歌舞的功夫,领着人向皇帝去了。知道这位姑姑要做什么,暮晚摇便只是勾了一下唇,低声:“不用管。”
内宦退下。
而皇帝所坐处,庐陵长公主委屈十分地向兄长请了安。她小心看皇帝一眼,见皇帝脸颊瘦削,神色冷淡,但今晚看着……身体状态还好?
庐陵长公主请了安后,见皇帝也只是漠漠看她一眼,便有些慌。庐陵长公主连忙让人献上自己好不容易收集来的一人高的红珊瑚树。
这红珊瑚树裁成了一个衣袂飞扬的歌女的模样,捂着它的红布散下,它一经亮相,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皇帝也看去,道:“这么高的红珊瑚……不好得吧?”
庐陵长公主鼻子一酸,便伏在皇帝膝头,开始说自己的不容易,说自己想为皇帝准备寿礼,但自己无人可用,这半年来有多辛苦。
她仰头,趴在皇帝膝上,哀求:“皇兄,是姣姣之前做错了,姣姣已经知错了,你就再疼姣姣一次吧。我现在都不敢出门,长安半年来的宴席都没有人请我了……我堂堂一个长公主,怎么像是坐牢一样呢?”
皇帝俯眼看她。
片刻后叹口气,道:“行了,起来吧。你也不容易。以后不要再乱搜刮好看的男子,人家男儿郎都有尊严,谁愿意整日被你非打即骂呢?你这次倒下,不知有多少你以前的面首背后出过力。你啊,这么大年纪了,也不让朕省心。就你这样,朕走了,谁照顾你啊?”
先前的话没什么,庐陵长公主听到他这么说,却红了眼,眼泪一下子含在了眼中。
竟有些羞愧背叛感。
她背着皇帝偷偷摸摸地和太子交换了条件,被禁了半年,但是等太子登位,她起码可保太平。皇兄不知道这些,皇兄还为她担心……
庐陵长公主哽咽道:“妹妹盼着哥哥长命百岁呢。”
皇帝道:“那倒不必了。真长命百岁了,变成了糟老头子,到了地下,阿暖都要不认识朕了。
“阿暖,你说是么?”
皇帝看向旁边的空地。
另一边的内宦成安早已习惯皇帝的癔症,拢袖而立。
庐陵长公主第一次看到皇帝发病时的样子,她惊骇地看向皇帝身旁的空地,难以想象皇嫂的离世,让皇兄打击这么大。
正这时,下方歌舞已停。歌女舞女们退下,却有一小国使臣从席间出来,站到了正中央,他学着大魏礼数,向高处的皇帝拱手而拜。
坐在席间的暮晚摇手持银箸,要夹的丸子从箸子间脱落。她抬头,看向那走到正中央的男人。
那人,向她这里看了一眼。
正是蒙在石。
蒙在石用不太熟练的大魏话,朗声向高处的皇帝道:“君父,臣是新任的乌蛮王。乌蛮和大魏有盟约,大魏下嫁天子亲女于乌蛮,乌蛮停止和边军的战争,双方议和百年。
“臣今日站在这里,便代表哪怕乌蛮换了新的王,这协议,乌蛮仍愿意遵守下去,尊陛下为‘君父’。
“但是合约有一条,是大魏公主要在我乌蛮为王后,这才是真正的盟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