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岁的少年郎,韦树面容突得一红,似被自己的书童说中心事。
他却仍一派冷淡清凉、万物不扰的状态,只倔道:“我没有怕和人说话。我只是不想和乌合之众混在一起而已。”
书童道:“郎君你是要当官的人,你都没有几个朋友……”
韦树道:“结党营私才是罪,我这般不是罪。而且谁说我没有朋友?言二哥不是么?公主不是么?我与公主的关系挺好的。”
书童:“……”
那是关系好么?
丹阳公主明明是见你长得好看,才会一看到你就笑啊。真要说起来,丹阳公主和言二郎的关系不是更好么?
哎,好愁。
书童心想,七郎的老师,明明是丹阳公主的舅舅李公。李公早就说过希望七郎能和丹阳公主结亲……自家郎君来长安,不也抱着这种目的么?
而今这结亲嘛……看自己郎君这架势,好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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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天,太子大力整治豪强之流,世家也多多少少地自查,配合太子。一时间,整个长安都热闹了起来,每天都有快马加鞭的书信送去东宫,让太子审批。
郑氏一族都被下了狱不说,乡野之间的豪强之列,人人自危,四处求救。但昔日多容忍他们的世家,这时候都闭门不见,不愿惹祸上身。
一时间,官寺来查,有直接认罪请求赎罪的,有期期艾艾送出七成家产保平安的,也有直接下狱的,还有被打死的。
百姓们积极向官寺举查,昔日总是三推四请的官寺,一时间办案速度极快。
而这些天最为影响大的一件事,是太子亲自去查了庐陵长公主。
太子向皇帝上书,说庐陵长公主不能管住自己的下人,多年来闹事不断;且庐陵长公主既是当了女冠,修了宫观住,为何不戒男色,四处搜刮美男子?
很多事,不纠察的时候大家睁只眼闭只眼,要查的时候,那都是罪。
据说皇帝为庐陵长公主说了几句话,长公主的宫观才没有被没收,继续住着。但是长公主府上的财产充公半数,哪怕长公主哭哭啼啼要见皇帝,太子以皇帝避暑静养为由,不让长公主前去打扰皇帝。
到此时,长安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庐陵长公主的威势被太子亲自打压,皇帝不救,日后庐陵长公主在长安,不能再如往日那般嚣张了。
而那些自觉自己容貌长得好的士人,齐齐松口气,也不管长公主根本看不看得上他们,反正都自觉从女阴魔手中逃过一劫。
这般热热闹闹地整治之下,整个长安,好似都焕然一新。十日后。三堂会审之日,言尚被从刑部请出。
刑部人怕有人说他们折辱言尚,还殷勤地让言尚洗漱了一下,换了身衣服。
然而就算这样,皇城外太学生们、寻常百姓们也围在那里不散,口中嚷着什么“名士当如言素臣”“朝廷不能杀言二郎”之类的话。
皇城外民众的吵闹声,隔着宫墙传了进来。押走言尚的刑部官员瞥言尚,以为言尚听到墙外的民众高呼会要么羞愧不安,要么感动涕零,没想到看过去……那位清隽少年郎,好似在走神。
言尚确实走神了。
一直走神走到进了大堂,看到了审判他此案的各方官员。
御史台的人、大理寺的人、刑部的人,一眼望去,泾渭分明,一眼就能认出哪边是哪边的人。
言尚在这里看到了熟人,杨三郎杨嗣。
十日前,言尚被押入刑部大牢时,杨嗣来刑部一趟,大闹一番后,大意是让刑部好生供着言尚,若是知道他们折辱人,大理寺会直接将案子抢走。言尚自是感谢了杨嗣一番。
而今日……杨嗣大马金刀地坐在大理寺那边为首的位置,他解下自己腰间的佩刀放在案上,刀锋向外,凛然锋利。
如此架势,大有若是这个结果让他杨三郎不满意、他会直接动手的意思。
刑部那边的人暗自鄙视杨三郎的不讲究,心里却奇怪这种喜欢动武的人,应该和他们秦王殿下混在一起啊,怎么就能跟着太子办事?
太子那种阴谋诡计不断的路子……这位杨三郎真的能适应?
除了刑部和大理寺,言尚第一次见到了御史台的人。让他微怔的是,众人对御史台那边派来的人都非常敬重。
杨嗣抱着胸,不耐烦道:“还等什么?赶紧审吧。太子殿下让我今日来监督你们,你们谁也别想从中作梗。”
一老人声音笑叹道:“三郎啊,怎么在东宫这么多年,都没有养出多点耐心呢?太子平日就这般管你的?”
立在大堂正中的言尚看去,见那位老人的声音一出,堂中所有人都站了起来,一起面向堂外迎去。
连杨嗣这种大咧咧的、因背靠太子而嚣张傲气的人都站起来,主动去扶那位从外而来的老人。这位老人虽发须皆白,但精神矍铄,走入堂中的步伐也不见蹒跚,反而大步流星。
杨嗣尴尬道:“刘相公,您怎么也来了?”
言尚眉心微微一动,听杨嗣称呼对方为相公,便知这是一位宰相亲自来了。他微肃然,没想到自己竟然劳动一位宰相前来。
有人搬来了矮凳请刘相公坐下,刘相公入座后看向言尚,将言尚上下打量一番。
刘相公略有些好感地对言尚笑了笑。
言尚忙俯身行礼。
刘相公这才随口回答杨嗣:“今日在政事堂办公时,几位相公说起三堂会审,都有些兴趣。如今长安,言二郎的名气可是如雷贯耳,我们几个老头子,就好奇这是什么样三头六臂的人物,才得人这般欣赏。
“正好今日公务不忙,我便过来看看。你们审你们的案子,不必在意我。”
政事堂,位于中书省,是大魏朝几位相公理政的地方。
大魏朝说是群相制,其实宰相们最多的时候也不到十人。而今的宰相,也不过堪堪五位。
言尚之前行卷时拜访的那位张相公不提,今日所见的刘相公又是一位。加起来,言尚竟然已经见过一半的宰相了。
言尚心知肚明,如今自己被推在了风口浪尖上,稍有不慎,就是满盘皆输。然而若是赢了……这便是他入朝之前,最好的开局了。
今日局势如此重要。
而如此重要之下,言尚扫一番堂中这些人,心中又忍不住走神,更添郁色。
十天了。
所有人都来围观过他这个稀奇人物了,不管是刑部还是哪里的人,每天都有人来看他,问他话,要弄清楚那天他和郑氏起冲突的具体过程。
十天来,可以说除了皇帝陛下见不到,连太子,言尚都见过一面。太子说让他不必着急,说天命在他,让他多等几日,便能出去。太子自然是来收买人心,言尚也作出被对方感动的样子。
双方都很满意。
然而……这么多的人来过,为何暮晚摇对他不顾不问呢?
听杨三郎说,她并不是不管这回事,她很积极地入局,替太子出头,提出整治豪强的议案。她积极配合太子,主动切割郑氏豪强不说,将依附她的所有豪强都重新整治一番,向太子投诚。
杨三郎不耐烦地说,暮晚摇平均每日,都要给东宫上书十余次,把人烦得不行。
而长安中,开始有丹阳公主贤圣的名声。
她这般积极入局,为何却不问他一句,不看他一眼。她是公主,不方便亲自来看他也罢,为何都不让仆从给他递一句话,关心他一下?他入了狱,连太子都来装模作样一番,她为何连面子功夫都不做?
连君臣之谊都不要了?
她纵是生气他的自作主张,可是过来骂他一通,训斥他一番,那也是她的道理。而今这不管不问……才是最让人寒心的。
言尚闭目。
堂上人唤:“言二郎,开始了,将你那日行为重新说一遍。”
言尚回过神,让自己不再想暮晚摇,将心思放到眼下,多日来,他再次不厌其烦地重复那天发生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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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堂会审审了整整一日。
期间有高位者严词厉色,质问言尚所为是否是为了沽名钓誉,收买民心;言尚不卑不亢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