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无恤言罢,也不理会硬气话活活被噎回喉咙的季孙肥,重新看向孔丘。
“我早年在晋国时,曾跟随乐师高学诗、礼、乐,可惜那时候我年纪尚小,顽劣愚钝,没能领会到师高的礼乐真谛,甚至连技艺上也生疏已久。握惯了剑的手再摸琴瑟,竟如同僵硬的木头般难使,难怪子晳(曾点)一直要远离俗务,只有空灵自由的心,才能弹奏出美妙的曲子,竹林里的飘渺瑟音,我一直想再听次。可子晳却说,夫子才是全天下最精通乐理乐艺的人,胜过他无数……”
季孙肥被赵无恤抢白一通,但他的确不是今天的主角,便看向看了孔子,示意他尽快和赵无恤谈条件,不要说这些没用的废话。
但孔丘却也像是没看到他的眼神似的,竟接着赵无恤的话头聊开了。
“善哉,小司寇也开始重视礼乐了么?移风易俗莫善于乐,安上治民莫善于礼。但有句话你说错了,我虽然弹琴、鼓瑟、吹笙、击磬都比较精通,但我并不是最擅长乐理、乐技的人。”
“不是么?自师旷、伯牙、钟子期之后,就数鲁国师襄最擅长奏曲,他可是夫子的老师。我听说师襄曾因夫子研习数月,演绎了一首《文王操》,精粹微妙之义入于神化,于是师襄子佩服得避席而拜。夫子不仅得其曲,得其数、得其意、得其人、还能得其类,可见领悟乐境之深,难道还不是最擅长乐的人么?”
孔丘道:“从乐曲里领悟出文王的心志,这件事可一二不可再。论起乐理,还是周王室主管乐的苌弘大夫最为精通,至于乐技,还是我在齐国时遇到的那位无名乐师最佳。”
他闭上了眼睛,回忆那时听到的妙音:“我远远听他奏《韶》乐,那种美达到了如此迷人的地步,以至于我长期沉醉其间,有三个月尝不出肉的滋味,只可惜,那人行踪神秘,可遇而不可求也。”
赵无恤笑道:“夫子切勿妄自菲薄,无论如何,《诗》三百篇,君皆能弦歌之,以求合韶武雅颂之音,这已经很了不起了。我又闻夫子曾言,朝问道,夕死可矣,今日难得与夫子相见,故小子想讨教一番。”
说罢赵无恤恭敬一拜,再次将手放到了瑟上,孔子亦将手笼在宽袖里还礼,眯起眼静待。子贡跪坐在侧,连平日里叫喳喳的子路也安安静静,他明白,这是夫子与赵氏君子交流的特殊方式。
闻弦歌,则可知雅意。
方才那曲极为应景的《匏有苦叶》已经道明了赵无恤的意思,这首邶风是歌咏一位年轻女子对情人耐心等候的心情,被断章取义用来暗喻等待友人。
葫芦瓜有苦味叶,济水边有深渡口,渡河?不要着急,快点登上这艘小舟,再听我弹完这一曲。
一曲弦歌盛世悲,两军对峙,维系着无数人的生死、成败、国运、社稷,在孔丘眼中甚至是周礼命运,却也耽误不了他听赵无恤奏完这曲。
因为欲速则不达。
也因为,这或许是和平的最后一曲尾音……
也只有耐不住性子的季孙肥在旁直跳脚,但这是在赵无恤的地盘上,而且他不由自主地被气氛影响,只能在心里狂呼。
“大宗伯,你到底在作甚!”
……
孔子很喜欢唱歌,听别人唱歌要是认为唱得好,就一定请他再唱一遍,然后和着他一起唱,即“子与人歌而善,必使反之,而后和之”。
所以听到好的音乐,歌之不足,他恨不得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但听赵无恤弹完一曲《黄鸟》后,他却坐着一动不动,批评尖锐。
“小司寇的瑟艺的确生疏了,就如一个初学者似的,像是照着曲目弹,显得生硬,层次把握得不太好。乐的演奏要有层次感,在开始时应是重奏,进入隆重的气氛后应该趋于和谐,然后进入高潮,节奏又要明快清晰,抑扬顿挫,悦耳感人。最后戛然而止,余音袅袅,演奏便算完成了。”
孔子沉吟片刻后又道:“至于乐意和心志,黄鸟黄鸟,无集于穀,无啄我粟。此邦之人,不我肯穀。言旋言归,复我邦族……我能听出小司寇的思乡之情,但却总觉得言不由衷,小司寇莫非是下不定决心归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