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蓝田县往西,渭水以南的广袤地区,后世西安市主城区,此时还叫长安乡,只是帝都郊区般的存在。
再往西去,则是一片茂密的苑囿,除了外围六国移民新建的小邑,点缀其间的宫室外,尚无大规模定居点,但也有驰道从中穿过,沟通阿房与蓝田。
七月初二,一支数千人的军队行进在此道上,奉黑夫之命,已经升为司马的安陆人垣雍站在戎车上,从未来过关中的年轻人还在咸阳远郊,就已经被眼前景致惊得目瞪口呆:
周览泛观,花草纷繁,眼花撩乱,视之无端,察之无涯。朝霞出自东沼,夕阳落于西陂。
左顾右盼,却见深林茂密,有麋鹿奔走其间,甚至有他们南郡常见的犀牛身影。
抬起头来,则有猿猴攀援其上,有的长啸,有的哀鸣,上下往来,矫捷灵巧,穿梭枝柯,相互嬉戏。
若不是那些点缀其间的离宫别馆,垣雍还真以为,自己在的不是关中腹地,而是云梦大泽呢!
眼下,站在一片巨大的宫室前,望着出来跪迎的海量寺人,美貌宫女,再仰头瞧瞧这宫城竟如此巨大:屋椽雕彩,椽头饰玉,辇乘阁道,绵延相连。削平高山,其上筑堂,台阁累累,重重叠叠。
垣雍不由傻乎乎地问旁边的李于:
“这就是阿房宫么?”
李斯的次子,大秦御史李于对这些乡巴佬的无知感到好笑,只微笑道:
“垣司马,这只是宜春苑,一个不起眼的小宫室罢了,阿房宫,有它十倍大呢!”
“十倍!?”垣雍咋舌,这才明白,自己进入的,不过是上林禁苑的边缘,目睹了关中宫室群的一角。
自秦惠文王起,便开始经营渭水以南地区,举籍阿城以南,周至以东,宜春以西,南方直达秦岭,方圆数百里地,都是专属于秦朝皇室的禁苑,被命名为“上林之苑”。
到了秦始皇时,因为皇帝嫌弃咸阳宫狭小,更营作朝宫渭南上林苑中,诸多行宫都有甬道相连,供奉天子的庖厨,侍女,百官,宫中备具,无须从朝中调来。
不过秦始皇帝忙碌于案牍,鲜少有时间到各宫苑居住,倒是胡亥继位后,在南方东方事态还未火烧眉毛前,乐此不疲,日游弋猎。
当时有行人入上林中,胡亥大帝一边大呼:“他违反了禁入之令”,一边高兴得亲自上弩,射杀以为乐……
除了供皇帝王孙避暑狩猎外,这里还充当了咸阳的后花园,上林蔬果,一直驰名咸阳,是达官贵人才能吃上的特供。
北伐军接受宜春苑丞投降,让士卒暂时休息,惊叹完关中的穷奢极欲后,垣雍却又出奇愤怒起来。
“不是说关中已经没有多余土地,所以才让有功将士在江南、岭南安置么?”
“但这如此广袤的地域,土壤肥沃,川流纵横,何不开辟成农田?起码能多划出一个县,安置十几万人了罢?”
李于心中鄙夷,嘴上却道:“司马此想,数十年前,在秦昭王时,便有人提出过。”
长平大战次年,秦中三县大旱而生饥荒。丞相范雎上书:“五苑之草著、蔬菜、橡果、枣栗,足以活民,请开五苑,准许饥荒者进入,采集山果野菜以活命!”
但秦昭王竟是断然拒绝,一席话说得范雎哑口无言:“吾秦法铁则,使民有功而受赏,有罪而受诛。若开五苑,百姓有功无功者俱各得之,有功者何荣?无功者何羞?与其发五苑而乱,不如死民而治!”
“宁落无情之名,不做乱法之君!“
感动?佩服?
那你就傻了。
“故始皇帝继昭王之思,五苑不得妄开。”
那边李于说得大义凛然,却有个声音尖酸讽刺道:
“说得倒是好听,当年郑安平降于邯郸,按律,举荐者同罪株连,秦昭王却私赦范雎之罪,加赐食物日益厚,更称,有敢言郑安平事者,以其罪罪之……那时候,他怎就不记得自己要做守法之君?怎么就忘了有功而受赏,有罪而受诛?”
李于看向发言者,却是个二十出头的青年官吏,头戴法冠,窄袖皮鞮,是北伐军中典型的军法官打扮,从百长以上,皆作为副官随军。
但却鲜少能见到如此年轻的军法官,担任的还是司马之副。
“这位是……”
垣雍是黑夫亲卫出身,但对这位同龄军法官却十分尊敬,介绍道:“此乃安陆喜君之子,恢!”
喜的弟弟叫产,儿子有二,长子获,次子恢。
获生于秦王政十一年十一月,喜去鄢县做狱吏时。几年前,喜因向秦始皇上疏惹怒皇帝,被发配玉门关,获追随去西域照料父亲了。
而次子恢,生于秦王政十八年正月,喜北上从军攻赵时(此皆见云梦秦简《编年纪》)。喜流放时恢年纪尚轻,留在南郡学室,黑夫起兵后,他毅然抱着律令,笔夹在耳朵后面,投军加入。
此子年轻气盛,有其父之风,一贯说话直接,执法无情,得罪了不少人,但有黑夫庇护,从军一年多来,职位越做越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