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雨依然下着,纵然船厂宿舍是干栏式的,但湿气依然很重,几个兵卒团团围在外面,挡住从门缝透进来的风雨,阿忠才能保持灯烛通明。
却见昌南侯在纸上画的,是一棵树,树干很大,满满往上,分出无数个分枝来,而每根树枝,又分出无数小桠。
“知道这是什么树么?“黑夫点着纸问。
阿忠不明所以,摇了摇头。
黑夫却露出了有趣的笑:“我叫它‘科技树’!”
……
“敢问君侯,何为科技?”阿忠没听说过这词。
“是我新造的词。”
黑夫大言不惭,但他的确有合理的解释,侃侃而谈起来:
“陈无咎等医官的医技,徐福等方士的方技,农家老圃的农技,汝等墨者擅长的工技,乃至于,弓弩飞石,兵法阵列,这些杀人之技!“
“一切世人掌握的技艺,可统称为’科技‘,在我想来,其形状,便如同传说中,与天齐高的建木!”
“是这样?”
阿忠睁大了眼,神情认真起来,仿佛回到了咸阳的秦墨驻地,与师兄弟们排排坐,听夫子讲解《墨经》的情形,而夫子送他来岭南前说过,别看昌南侯出身不高,但肚子里的学识,可不亚于张苍!
他有种预感,昌南侯今天,要教自己极其重要的一课!
言罢,黑夫又取了张纸,写上“工技”二字,接着,开始画出几个小枝桠尖端,写下了水磨、水碾、水排、水车、水碓等名,但在诸桠发端的位置,却写了“水轮”二字。
“你说的没错,先是有了水碓,世人才发现,除了人力畜力,吾等还能利用水力来舂米、磨面、鼓风、汲水。但水碓上,最关键的部分,水轮,它又发端于何物?”
阿忠想了想:“当发端于车轮。”
“不错。”
黑夫将水轮分成“横水轮”“竖水轮”,继续往前画,它们变成了一个枝干,原来整个“水力器械”,不过是工技上的一个小分支,而其核心部位水轮的发端,正是车轮!
所以在某游戏里,水磨的前置科技,就是轮子啊……
“轮是谁人所制?”黑夫的问题又来了,反正外面大雨瓢泼,长夜漫漫,他正好闲来无事,见阿忠比他夫子程商更有悟性,索性指点一二。
论具体的动手技术,黑夫给阿忠当学徒都不配,但论眼光,却足以做其师长。
阿忠没有在墨家白呆十多年,当即道:“车轮乃奚仲所造,他乃夏禹车正,奚仲之为车也,方圜曲直,皆中规矩准绳,故机旋相得,用之牢利,成器坚固……”
等等,所以昌南侯的意思是,这一切水力工技,都得归结到在路上行驶的车轮?
但黑夫显然不满足到此为止,他又将“车轮“这根树枝向后延长,继续发问:“你再想想,车轮又发端于何物?”
这下阿忠犯难了,左思右想半天后,忽然想到统一的战火尚未摧毁他的家乡前,他父亲,正是一个整日和泥巴打交道的陶匠,那双沾满白土的手……
而那工坊里带动陶土飞快转动的,正是……
“是陶轮!”
他假装自己困了,揉了揉发酸的眼睛,随即笃定地说道:”这才是最早的轮,比车轮更早,而最早制陶的人……乃神农氏也!“
没错,神农耕而作陶,一开始肯定是手捏,但到了彩陶时代,那些美轮美奂的陶器,多半是在陶轮上制作的,这当是人类学会利用的,最早的轮轴。
谁会想到呢?轮轴,这小小的,不起眼的部件,却延伸出了人类几千年来近半科技。
不夸张地说,轮轴,它就是文明最重要的基石之一!其地位,不亚于文字、冶金、纺织。
现在,在黑夫笔下,从水力器械到车轮,再到陶轮,这根枝桠总算是拉到底,一直拉到新石器时代,归结于传说中的神农氏了。
黑夫笑道:“现在,一切都明白了,是神农作陶,才让这根粗枝发芽,而后面的一切,只要知晓了原理,不过是顺理成章。”
他又在水碓的枝干上,随手画了一笔:“其实在这巨木之上,枝桠是可交叉的,如果说,水轮是水碓之父,那它还有一位母亲,踏碓,踏碓又发端于何物?”
“石臼和桔槔。”阿忠举一反三,立刻说出了答案。
“答对了。”黑夫顿时觉得,孺子可教,不愧是古代最接近科学的学派里出来的高材生。
而用来提井水的桔槔,据说是墨子所制,这点尚待考证,但墨子的确根据桔槔,总结出了“衡,加重于其一旁,必捶,权重不相若也,相衡,则本短标长,两加焉,重相若,则标必下,标得权也”的杠杆定律,接着应用在一大批守城器械上……
于是,工技的枝桠,开始和“杀人之技”交叉了。
至此,黑夫也差不多讲清楚了“科技树”的原理:人类的一切科技,通常按照一条顺序,由简单到复杂,由基础到尖端。之前偶然点开的新技术,会影响后来人们的研究方向和结果。
玩过《文明6》的人,对这一点肯定很熟悉:你选择的技术会让你创造出特定的产品,这些产品的打磨又会让你更容易发现更新的技术,于是这个循环就继续下去……
许多技术,很大程度上是有父子、叔侄、兄弟关系:陶轮是车轮的爸爸,车轮又生出水轮,水轮进而繁衍出水力器械的诸多兄弟,他们本该在汉晋时期慢慢出现,却在近十年忽然爆发,原因正是黑夫这穿越者的揠苗助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