敲诈勒索者亦有之,洞庭郡乃边远地区,常有六国地区的人被迁来,押送的官吏乘机勒索,掠夺迁民钱财,还根据接受贿赂的多少,决定迁徙的远近。
喜叹息道:“没办法,长沙郡、洞庭郡不比南郡,不少县乡官吏,皆是旧楚官员留任,十来年下来,也就粗通律令,一旦撤换,官府便无从收税征徭。”
黑夫表示理解,他在胶东也面临过一样的情况,更有下密县令,跟夜邑田氏的长子拜把子,两边合伙卖私盐呢!
长吏尚且如此,斗食吏更完全由当地人担任,虽然权力小,但威吓庶民足够了。像当年刘季一样,借助亭长位置强吃强喝,赖帐不给,酒家只好把新债旧帐一笔勾销,类似的事,真是多如牛毛。
一直循规蹈矩,从不怀疑律令的喜,也看到了弊端:
“律令细密本是好事,但眼下新吏多不习法,吏治败坏,更使小吏可以借法欺民,缘法为奸。于是,百姓畏惧官吏如畏虎狼,因为一个小吏援引律令,随便安个罪名,就能让其破家,十数人沦为刑徒。”
喜身为郡丞,掌管司法,已经在努力肃清吏治了,但有一点他却无能为力,那就是日益加重的徭役口赋。
刚统一时还好,南方长期和平,积累了不少财富。但自从三十三年以来,秦朝对百越用兵,黔中郡虽然穷,但分摊到的徭役、赋税也不少。
随着战争陷入僵局,前线死伤渐渐多需要补充,几乎每家编户齐民,都要出一人,去运送军粮,修筑道路、运河。
夏人抓不够怎么办?当地蛮夷不是很多么,让蛮夷也来干活啊!结果催役引发了冲突,冲突导致流血,疆域内的蛮夷也反了。更有南郡商贾乘机购奴,夷夏关系更加尖锐。
喜自述道:“近两年来,我杀人之父,孤人之子,断人之足,黥人之首,不可胜数,虽然按照律令,他们犯了将阳、失期罪,的确该罚,可是……”
可是,当一个县刑徒占到编户齐民的五分之一时,事情就不太对劲了。
“去年的上计,《徒簿》中所记,迁陵司空所辖大男子刑徒125人,大女子刑徒87人,共计226人。而整个迁陵县,在籍民户不过152户,八百余人。”
类似的事,喜当年也干过,因为包庇略人者,盲山里百余口人,全部罚为城旦舂,毫不留情。
但他如今面对的,不是偶然才有的集体犯罪,而是一个持续的恶性循环,范围是全天下。
战争久持不下——赋税徭役沉重——畏死逃避之人多——官吏追捕以法绳之,将其捉做刑徒——更多人畏惧而逃——更重的刑罚打击……结果就是刑徒满道。
这些刑徒,又被一股脑塞进南征的队伍里,皇帝似乎真的想让这帮”刁民“死在热带雨林里。
像喜这种还有点良心的官员,正处于两难的境地:完全遵循朝廷命令做事,作为政策的执行者和赋役的催征者,自然会被黔首愤恨。
如果心软,对治下黔首网开一面,就完不成朝廷要求的指标,会受到律令的制裁,以“治狱不直”等罪名,被谪戍远方。
喜从不心软,也从未违背朝廷律令,所以他才能任职至今……
喜还告诉了黑夫一件事:“此番黔中、南郡、长沙、衡山诸郡,以不直罪论处,发配到昌南侯军中任职者,恐不下数十名,其中的确有贪污受贿者,但也有不忍苛责黔首,被判定渎职的官吏。”
“谪官、刑徒,这就是皇帝答应给我的‘三十万兵民’?”
黑夫不由头疼,难怪历史上听说中原出事,南方军团直接闭塞通道,不愿回去。
能被派到岭南这种地方来的,哪有什么精锐啊,多是炮灰,战斗力能强才怪了……
“这便是喜近几年来,所目睹之事,本来期盼战后可以稍好些,但如今陛下点昌南侯为将,粮秣、刑徒、兵卒源源不断往南方去,看来这场仗,是要接着打下去了。”
黑夫苦笑:“难归难,但我既受命于君前,不得不行,只求能全师而胜,让南方各郡少受些苦痛。”
喜道:“我虽身处边郡,但也时常听闻,昌南侯不仅善兵,且爱民,定不负陛下之任。”
他对黑夫,还是极有信心的。
说到这里,喜也准备起身告别了,他对黑夫拱手道:
“昌南侯,喜此来,一为道谢,二,也是道别。”
“道别?”
黑夫才回来,对喜刚接到的调令尚不知晓。
喜说道:“御史大夫茅君,调我去咸阳御史府为官,我已应诺,不日便将启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