邺城郊外,冬麦的嫩芽刚刚顶破冻土,在灰黄色的原野里倔强地透出几丝新绿。这本该是农人心中萌生希冀的季节,可王老汉蹲在自家田埂上,只觉得心比脚下的土坷垃还冷、还硬。他布满老茧的手死死攥着半截枯黄的麦秆,浑浊的老眼死死盯着不远处那片被糟蹋的麦田——那里,几根黑漆漆、泛着油光的粗大木桩被深深夯进了沃土,像丑陋的伤疤,标记着属于“沈记木器行”新工坊的地界。
“天杀的沈胖子!”王老汉的邻居,李三,猛地啐了一口浓痰,落在冰冷的泥土上,“说是征买,哪家征买能一口气吞掉半个村的熟地?他家里那些个新式织机,吵得老子夜里都睡不安生!如今倒好,连咱们祖辈吃饭的田也惦记上了!”
“告!王老哥,咱们去郡守府告他!”另一个汉子梗着脖子,脸涨得通红,“他沈胖子不就是仗着城里新开的‘万利钱庄’撑腰,兜里有几个臭钱?官府总不能眼睁睁看着我们饿死吧?”
王老汉没吭声,只是把那半截麦秆捏得更碎了。告?他何尝没想过。可前些日子,沈胖子派来的那个管事,脸上堆着笑,话却像裹了蜜的刀子:
“王老哥,您看,这工坊立起来,村里多少后生能进去做工?一个月挣得比您老种一年半载的麦子还多!您守着这几亩薄田,一年到头剩几斗粮?钱庄那边说了,愿意给您一笔钱,足够您在城里赁个铺面,做点小生意,不比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强?要不……您看看这个?”管事笑眯眯地递过来一卷竹简,上面密密麻麻的小字,王老汉只认得其中“贷钱”、“押田”、“利钱”几个字眼,像毒蛇一样盘踞着。他不敢签,可村里好几户人家,据说都按了手印。
沈记木器行高大的院墙内,传来水力锻锤沉闷而有力的“轰隆”声,像是某种巨大怪物贪婪的心跳,昼夜不息。墙外,王老汉脚下的土地,连同他祖祖辈辈赖以生存的根,都在这心跳声中微微震颤。
曹操治下,兖州,东郡府衙。
后堂的书案几乎被堆积如山的竹简和崭新的麻纸卷宗彻底淹没。郡守毛玠,这位以清廉干练着称的能吏,此刻深锁的眉头中透出一种前所未有的疲惫和无力。他正伏案疾书,批阅一份令其无比棘手的诉状。
原告是本地一位颇有名望的老织户,姓张。他状告新近崛起的“瑞锦坊”坊主赵氏。诉状中称,赵氏以极低的价格收购劣等蚕茧,却以契约中模糊不清的“耗损”条款,强行将大量损失转嫁给提供生丝的织户们。更关键的是,赵氏仗着背后有洛商大贾撑腰,与收购绸缎的商队私下勾结,刻意压低了应给织户的分润比例。张织户联合了十几户小作坊主,拼着倾家荡产也要讨个说法。
“契约…”毛玠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用朱笔在诉状上重重圈出“市价”、“分润”、“耗损”几个词,“汉律市易诸条,语焉不详,尽可曲解。这‘市价’定为何时何地之价?‘分润’依据何在?‘耗损’比例可有公允标准?无凭无据,空口白牙,如何断得清?”
他叹了口气,将这份诉状放在一旁。旁边另一份卷宗更令人头疼:一个名叫杨大的佃农,去年向城里的“通和钱庄”借了一笔种子钱应急,契约上的利息写得极小,还加了一句“以田中青苗为质”。可去年大旱,杨大几乎颗粒无收。钱庄的人便拿着契约,硬说契约上的“青苗为质”,是指收成后连田带苗一并归钱庄所有!如今钱庄要强行收地,杨大一家哭天抢地。
“青苗为质…这等钻律法空子,行巧取豪夺之实的行径,竟有契约文书为凭!”毛玠只觉得一股郁气堵在胸口。他提笔在另一份新拟定的《劝农商均平令》草稿上,又添了几笔关于借贷抵押物界定和最高利息限制的条款,但心里清楚,这不过是杯水车薪。新的交易方式、契约陷阱层出不穷,旧的律法如同破旧的渔网,根本网不住这些滑溜而凶猛的大鱼。各郡县报上来的类似新讼案,数量正以惊人的速度增长。堂外,隐约还能听到百姓陈情的喧哗声。
青州,平原郡。 初春的微风裹挟着泥土和麦苗的湿润气息,吹拂在刘备(陈墨)的脸上,却吹不散他眉宇间的凝重。
他正带着几名心腹属吏,沿着官道巡视春耕。眼前的景象,不再是单纯的田园牧歌。官道两旁,巨大的水车骨架矗立在河渠边,带动磨坊发出沉闷的轰鸣;远处,一片刚被平整好的辽阔土地上,正热火朝天地修建着“官营兖青联合纺织工坊”。巨大的原木框架已经搭起,可以想象未来里面水力织机的雷鸣。这代表着更廉价的布匹,更丰厚的税收,也意味着更多农民将放下锄头,走进工坊。
然而,刘备的目光很快被近处几块田地的异样所吸引。一块块上好的良田,被粗糙的木篱和深挖的沟壑分割开来,插着不同姓氏的木牌,其中最大一块赫然写着“孙记蔗园”。一个须发皆白的老农,正佝偻着腰,在那些深沟旁徒劳地摸索着,似乎在寻找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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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丈,这沟?”刘备下马,走到老农身边,温声问道。
老农被惊动,浑浊的眼睛抬起,看清是刘备,慌忙要行礼,被刘备扶住。“大人…这沟,是…是新来的孙老爷挖的。说…说要引渠水浇他那片甘蔗苗…”老农指着远处那片明显是新垦的土地,声音颤抖,“可这沟把咱们几户浇地的水源,都…都断了啊!开春这点小雨,地里的麦苗都要渴死了!我们去找孙老爷理论,他家的管事说…说水是地上流的,谁先引到就是谁的,还…还说我们挡着他家发财的路…”老农说着,眼眶泛红,“他那甘蔗苗要水,我们这活命的麦子就不要水了吗?这还有没有王法了?”
刘备顺着老农指的方向看去。“孙记蔗园”规模不小,显然是看准了新兴制糖业的丰厚利润。甘蔗确实需水极多。沟壑挖得又深又宽,将原本流向这边田地的几条细小但至关重要的水脉硬生生截断、改道。麦苗蔫头耷脑,叶尖已然干枯发黄,而远处新栽的甘蔗苗却青翠欲滴。
“孙老爷?可是从冀州来的那位?”刘备问道,他记得此人是袁绍治下某位新贵商贾的亲戚。
“是,就是他!大人,您要为小民做主啊!”老农和旁边围过来的几个佃户噗通跪倒一片。
刘备的心沉了下去。这不是个案。一路行来,他已经不止一次看到新兴的工坊、种植园(棉、麻、甘蔗)与原有农田争夺水源、挤压田界的矛盾。旧的乡里规矩在水渠、土地资本面前,脆弱得像一张薄纸。那个孙管事的话,赤裸裸地彰显着弱肉强食的“新法则”。他看着眼前这些在土地上挣扎了一辈子、如今却要被这“新法则”碾碎的农人,一股强烈的无力感混杂着愤怒涌上心头。他扶起老农,沉声道:“老丈且宽心,水脉关乎民生,岂容私自截断?此事,备定当查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