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林把“做人”两个字咬得很重,其中蕴含的意味,不言自明。
“你父亲在办公室里熬夜写材料的时候,王振华在陪领导打球;你父亲为了一个数据跑到乡下调研的时候,王振华在帮领导的孩子联系学校;你父亲在会议上为了一个方案跟所有人拍桌子的时候,王振华在挨个给那些被你父亲得罪的同僚泡茶、道歉,说‘建国就是个犟脾气,你们别跟他一般见识’。”
苏晨的拳头,在桌子底下悄然握紧,指节因为用力而根根发白。
赵林的描述,像一部黑白电影,在他眼前缓缓放映。他看到了那个耿直、锐利、不懂变通的父亲,也看到了另一个圆滑、世故、精于算计的身影。
一个在阳光下挥洒汗水,一个在阴影里编织罗网。
“你父亲觉得,身正不怕影子斜,只要自己干得足够好,组织上就一定看得到。他太天真了。”赵林发出一声近乎叹息的轻笑,充满了苦涩与无奈,“他不知道,有时候,决定你命运的,不是你干了多少,而是别人说了什么。”
“王振华在你父亲背后,做了太多的小动作。今天跟这个领导说,苏建国这个人太傲,不好管;明天跟那个领导讲,苏建国目中无人,不尊重老同志。一句话不要紧,十句话,一百句话呢?说的人多了,假的也成了真的。慢慢的,领导们一提起苏建国,印象就是‘有才无德’,是把双刃剑,不好用,不敢用。”
“反观王振华,所有人都说他好。谦虚、稳重、会团结同志、懂得顾全大局。多好听的词啊。”
苏晨感觉自己的胸口像是被一块巨石堵住,闷得发疼。他想起了吴宇在办公室里散播的那些谣言,想起了他向王振华告的那些黑状——“目中无人”、“搞个人英雄主义”。
小主,
何其相似。
历史,竟以这样一种可笑的方式在重演。三十年前,王振华用这些手段对付自己的父亲;三十年后,他的外甥又用同样的手段来对付自己。
这已经不是简单的官场斗争,这是一种刻在骨子里的、代代相传的“阴毒”。
“最后的结果,你应该猜到了。”赵林的声音里带着一丝疲惫,“在最终的常委会上,关于这个提名,出现了巨大的分歧。支持你父亲的,说他有能力有魄力;支持王振华的,说他稳重识大体。两边争执不下,最后,一位关键的市领导说了一句话。”
“他说,‘我们选拔干部,德才兼备,德在才先。一个干部的‘德’,首先就体现在能不能团结同志。一个让所有同事都觉得不舒服的人,能力再强,我们也要慎重考虑。’”
“就这一句话,给你父亲定了性。”
“王振华,顺利上位。你父亲,成了那场斗争的失败者。从那以后,他的‘锐气’就彻底被打断了。一个人的精气神,是有限的。断了,就再也接不上了。”
办公室里,再次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墙上的挂钟,依旧在“滴答”作响。
苏晨缓缓地、缓缓地抬起头,他眼中的茫然和震惊已经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川深处般的、彻骨的寒冷与平静。
他终于明白了。
明白了周老案卷里,父亲的名字为何会出现,又为何会迅速消失。当年的调查,恐怕是触及了某些与王振华相关的利益,才会被那股“神秘力量”强行调离。
他也终于明白了,父亲后来的“落马”,绝非偶然。那不是一次意外,而是一场蓄谋已久的、赶尽杀绝的清算。王振华那样的人,怎么会容忍一个知道自己太多底细、又对自己怀有怨恨的对手,继续留在体制内呢?
斩草,必须除根。
父亲的悲剧,从他与王振华成为竞争对手的那一刻,就已经写好了结局。
“赵科,”苏晨开口,他的声音出乎意料的平稳,听不出一丝波澜,“谢谢您。”
这声“谢谢”,说得无比郑重。
他谢的,不仅仅是赵林今晚告知的这一切。更是谢他,在会议室里,在那千钧一发的时刻,为自己挡下了那道来自王振华的、跨越了三十年光阴的“打压咒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