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可能不信,咱们市府办现在用的很多公文流转的规范模板,最早的雏形,就是他当年还在秘书科的时候,熬了三个通宵搞出来的。那时候还没有电脑,全靠手写,几十万字的材料,他一个人分门别类,整理得清清楚楚,逻辑缜密,滴水不漏。当时的市府秘书长拿到那份东西,拍着桌子说,这小子,顶得上一个处。”
苏晨安静地听着,眼前仿佛出现了一个他从未见过的年轻身影。在泛黄的稿纸上奋笔疾书,眉宇间是挥斥方遒的锐气,眼神里是洞悉一切的清亮。
那不是他记忆中那个终日与烟酒为伴,眼神浑浊,背影落寞的男人。
“他不光是笔杆子硬。”赵林像是打开了话匣子,陷入了遥远的回忆,“他看问题的眼光,毒得很。当时市里搞开发区规划,所有人都盯着那几块交通便利的熟地,吵得不可开交。只有他,拿着一张破地图,坐着公交车跑遍了全城的郊区,回来交了一份报告,力排众议,建议把开发区选在当时还是一片乱葬岗的城西。”
“所有人都骂他疯了,说他纸上谈兵。他就在市长办公会上,一个人,对着十几位领导,从地质结构、未来城市发展走向、拆迁成本、环保评估,一条一条地分析。那场面,我到现在都还记得。他一个人站在那里,就像一把磨得锃亮的刀,谁都挡不住那股锋芒。”
赵林的嘴角,泛起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笑意,那是属于青春岁月,属于战友同袍的怀念。
苏晨看到,在讲述这段往事时,赵林头顶的气运,都变得明亮了几分,那道连接着他们两人的“同袍”羁绊,也随之温暖地搏动起来。
“后来呢?”苏晨追问。
“后来?”赵林脸上的笑意淡去,取而代之的是一声轻叹。“后来,事实证明他是对的。现在的城西开发区,成了全市的经济引擎。但当时,他把所有人都得罪光了。”
“他不懂。”赵林将那支未点燃的烟从嘴里取下,在指间无意识地转动着,“他不懂,有时候对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平衡。他那份报告,让那些早就看好其他地块,甚至已经私下做了工作的人,全都成了傻子。断人财路,比杀人父母还招人恨。更何况,他断的,不只是财路。”
“还有官路。”
这四个字,赵林说得极轻,却像四颗沉重的铅球,砸进了苏晨的心里。
“他那把刀,太快了,太锋利了。快到只知道往前冲,却忘了回头看看,自己身后留下了多少怨恨的眼睛。锋利到能劈开顽石,却也砍断了所有可能拉他一把的藤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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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林走到饮水机旁,给自己接了半杯凉水,一口气喝干,像是要浇灭胸中的某些情绪。
“他总说,做事要对得起头顶的国徽,对得起老百姓。这句话,没错。可他忘了,他周围的人,不都是这么想的。当所有人都习惯了在泥潭里走路,你一个人想飞,你就是异类。他们不会想着跟你一起飞,只会想着怎么把你从天上拽下来,让你摔得比他们还惨,然后踩着你的尸体,告诉你:看,我早就说过,飞是没有好下场的。”
这番话,说得如此直白,如此残酷。
苏晨的指甲深深地掐进了掌心。他似乎能看到父亲当年的处境,四面楚歌,孤立无援。那些来自暗处的冷箭,那些笑脸背后的绊子,那些以“规矩”和“人情”为名的陷阱。
他父亲那身傲骨,就是在这样日复一日的消磨和围剿中,被一寸寸敲碎的。
“所以……”苏晨的声音干涩得厉害,“他得罪的,都是些什么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