迅雷不及掩耳,一群身穿军装、臂缠红箍儿的陌生年轻人冲进了“博雅”宅,捣毁了木雕影壁,涂黑了抄手游廊上的油漆彩画,砸开了“密室”的门,把里面的藏品洗劫一空!这个漏划资本家,私藏着这么多值钱的东西!
年轻的“红卫兵”其实并不知道,这些东西仅仅凭钱是买不来的,那是韩子奇的心血和生命,那是一部活的历史,那是一条滚滚不息的玉的长河,那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国宝,任何一件都堪与故宫博物院、历史博物馆的藏品媲美!
“我的玉!我的玉……”弱不禁风的韩子奇从病床上跌下来,膝行着,声嘶力竭地叫喊着,扑向这些从天而降的神兵。
这个时候还顾什么玉啊?如果不是韩太太和陈淑彦跪地求饶,苦苦地拦住“红卫兵”,四指宽的皮带能把他打死!
“我的玉,我的玉啊……”“玉王”绝望地呻吟……
“红卫兵”走了,大卡车拉走了全部的藏王,还有“玉王”横技和“奇珍斋”大匾这两样“变天账”!
在劫后覆巢,韩太太把丈夫扶上他的那张大沙发,流着眼泪,为他洗净身上的血痕,擦去脸上的泪水。
儿媳送来一碗绿豆汤,让爸爸凉凉儿地喝点儿,败败心火。
韩子奇摇摇头。他已经透心儿凉了,他的心被玉摘走了,他忘不了他的那些玉!那五千年前的玉铲、四千年前的玉璜,那商代的玉玦,汉代的刚卯、青玉天马、青玉螭纹剑鞘饰,唐代的青玉飞天珮、白玉人物带板、青玉云纹耳杯,宋代的玛瑙葵花式托杯、白玉龙把盏,元代的青玉牧马镇、碧玉双耳活环龙纹尊,明代的刻有琢玉大师陆子冈落款的茶晶梅花花插,清代的白玉三羊壶、翡翠盖碗、玛瑙三果花插……没有一件晚于乾隆时期的,没有一件不是稀世珍宝!这些东西,失去了上哪儿找去?“玉王”没有了玉,还怎么活?他后悔1946年不该从英国回来,使这些珍宝遭此劫难;他后悔1948年没有像蒲缓昌那样闻风而动,举家南迁,否则,这两个冤家对头还可以在香港继续较量!唉,时过境迁,现在后悔还有什么用呢?……
“他爸,顾命吧,别心疼东西!”韩太太坐在丈夫的身边,攥着他那骨瘦如柴的手,尽量宽慰他。其实,她自己又怎么能不心疼那些东西?“黄金有价玉无价”,那些东西,是奇珍斋的精华,是“博雅”宅的根基,丈夫走了十年,把玉带走了又带回来,她才有了主心骨儿,以后的日子就不愁了,子孙后代的日子也不用愁了。钱财是人的血脉,有钱,人才能在人前直起腰来;没有钱,人的那点儿精气神儿立时就垮了,脑袋就耷拉下来了。甭管新社会、旧社会,谁也不能离了钱,谁也不能喝西北风过日子!“博雅”宅里的这一笔巨大的财富,本来除了他们老夫妻俩和“无常”了的老姑妈,没人知道。政府不知道,特艺公司的领导不知道,玉器业的同行不知道,街坊四邻、两旁世人都不知道,他们只知道这边儿奇珍斋整个儿倒闭了,那边儿韩子奇两手空空地回来了,“博雅”宅只剩下个空架子。解放后日子过得比别人强,那是韩子奇凭本事挣的国家工资,谁也不知道他家有个宝库,拿出一件最次的,给儿子办喜事还绰绰有余呢。连天星和陈淑彦也完全不知道爸爸的屋里锁的是什么。今儿全完了,谁都知道了!当年,韩太太为一只三克拉的蓝宝石戒指冤枉了老侯,如今侯家的后辈上门清算这笔账了,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这是报应吗?看起来,东西都充公了还不算,从今往后,还得戴一顶“资本家”的帽子,挨整、挨斗断不了,连亲家——淑彦她爸那个“小业主”都不如了!想到这些,韩太太心里寒透了骨头,她苍白的脸上那些密密的皱纹,就再也舒展不开了。可是,她不能再往丈夫的伤口上撒盐,眼瞅着老头子的命要搭到里头去,她要是再不给他宽心,一家之主就保不住了,这个家就散了!她只能把自己心里兴家立业奔日子的熊熊火苗子浇灭,把话说得淡而又淡,仿佛她压根儿就不想发财,也不想守财:“他爸,钱财算什么?攒一辈子钱,不如念一辈子经。钱财是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走。今世的福,没准儿是后世的罪;今世的苦,没准儿是后世的乐。人不能跟命争,得认命,但行好事,莫问前程!只当咱们什么都没有,就像你跟咱爸学徒的那会儿似的,咱们穷得那样儿,也不能不过啊!他爸,你可得想开呀!……”
白头夫妻说起少年事,是让人留恋、让人伤感的,韩太太说着说着,不觉落下泪来。韩子奇却觉得心里平稳了一些。六十年一个花甲,他这六十年已经经历了一个轮回,从流浪儿变为富翁,又从富翁重新回到一贫如洗,和原来一样,得到的又都失去了,等于什么也没得到,命运和他开了一个大玩笑,把他戏弄够了,摧残够了,他也老了,这才懂了。早知道,不该这么苦奔苦挣。吐罗耶定巴巴早就对他说过,人是世间的匆匆过客,躯体是灵魂临时的依附之所,活着只是短暂的一瞬,死后才是永生。和永生相比,那短暂的一瞬是微不足道的,荣华富贵只不过是过眼烟云,金银财宝只不过是粪土污泥。人还在娘胎里的时候,安拉就给他写好了命书,预定了一生的寿限、收入、职业、福分。凡是命中所有的,不求自来;凡是命中所无的,强求必失。《古兰经》中有明文训诫:“今世生活,只是游戏、娱乐……只是欺骗人的享受。”“大地上所有的灾难,和你们所遭的祸患,在我创造那些祸患之前,无不记录在天经中……以免你们为自己所丧失的而悲伤,为我所赏赐你们的而狂喜。”那么,韩子奇也就应该知天乐命,宠辱不惊,不以物喜,不以己悲了!
而人一旦把该明白的都弄明白了,生命也就懈怠了,他再往前奔,还奔什么呢?奔死吗?
第二天,公司里就来了人,给他讲了一阵“形势”,叫他交待自己的“罪恶历史”,那表情和语气都很严厉。
没过几天,房管所也来了人,让韩家的人统统从里院搬出去,到倒座南房去,五间呢,你们归里包堆连吃奶的孩子都算上才六口人,足够住的了,快搬!困难户等着呢!
望着卧病在床的父亲,天星感到为难,他请求房管所允许把上房留下,免得挪动父亲,他经不起颠簸了!
不行!
“求……求求你们,让我住西厢房吧?西厢房我……实在舍不得……”苟延残喘的韩于奇从床上抬起细长的脖子,苦苦哀求。他不是舍不得房子,是舍不得那块地方,那是冰玉住过的、也是女儿住过的地方,他宁愿搬出上房,永远住在那儿,最后也死在那儿。
也不行!革命不是请客吃饭,凡是敌人拥护的我们就要反对!这个老家伙越是留恋西厢房,就越得快搬,“困难户”干脆齐动手,把里边的东西都腾出去!
啊,那大铜床,那写字台,那照片,那巴西木、留声机、书……都杂乱地扔到院子里,韩子奇哭着、爬着,去抢救那些珍贵的遗物,抢救自己的命!
里院成了大杂院,住的全是房管所的人。前院的五间倒座挤着“玉王”的一家。人,有享不了的福,没有受不了的罪,六口人竟然也挤下了。其实,即使房子再少一些也照样能挤下,小百姓擅挤。塞不下的东西就卖了,一张硬木桌子才值几块钱。卖吧,卖了给青萍、结绿换订奶的钱!
有几件东西当然决不会卖,韩子奇现在用的是女儿的床,女儿的桌子。女儿的遗物都摆在他的身边,天天看着冰玉和女儿的照片。他觉得自己去见女儿的日子不远了。既然今世是后世的准备,后世是今世的归宿,死是连接今、后两世的桥梁,那就早点儿跨过去吧,跨过去就可以见到女儿了!今世还有什么可留恋的呢?
韩子奇仍然有所留恋。那是二十年来未了的情,未熄的火,未还的债,未赎的罪。他一直在怀念着一个人,默默地,偷偷地,苦苦地。他不能在妻子面前流露,更不能在儿子、儿媳面前流露,只有女儿知道他的心,却又知道得太晚了。他现在没有任何人可以倾吐了,只能闷在心里。但他不能把这情、这火、这债、这罪都带到土里去,在死之前,他自己要向自己清算,要求得那个不能忘怀的人的宽恕。可是,他不知道她如今流落何方?不知道她这二十年来是死是活?路途遥遥,大海茫茫,他到哪里去寻找她呢?他气息奄奄,朝不虑夕,又怎么可能再一次走遍天涯海角呢?“路远莫致倚惆怅,何为怀忧心烦伤”!“侧身西望涕沾裳”!
他向儿子要来纸、笔,支起病躯,伏在女儿的书桌上,动手写一封信,每写一行,都要花费极大的体力,喘息一阵,端详着那张照片,积蓄一些力量,再继续写。他那麻木的手很难把笔拿稳,昏花的老眼很难把纸上的横格看清,字写得很大,而且歪歪扭扭,互相重叠着、扭结着,如果收信人真能收到,看的时候也是相当费劲的。这封信,他断断续续地写了好几天,写得很长,装在信封里,鼓鼓囊囊的像个包裹。信封上,用英文书写的是当年沙蒙。亨特的地址,拜请他无论如何想方设法也要找到梁冰玉,把这封信转给她,如果他的老朋友亨特先生还健在的话。
他已经好多年没给任何人写过信了,觉得写这封艰难的信、痛苦的信也是一种享受。发明书信这种东西的人真是了不起。信是人和人对话的继续和替代。人和人并不是在任何时候都可以对话,有时候面对面都不能对话,有时候想对话又见不着面儿。信能把嘴里说不出的话、心里的话写出来,信能把人的思想感情传到千里万里之外的见不着面儿的人那里去。所以信比语言更顶用。他突然意识到信是那么可贵,那么重要。如果话不能说,信也不能写,人就会憋死、愁死、苦死。为什么早不写这封信呢?早就该写。如果五年前写这封信,还可以告诉冰玉关于女儿的好消息。但那时候他没有勇气写,他总觉得自己不配给冰玉写信。现在就更不配了,却又必须写。不写这封信,他死了都不能瞑目,会永远受冰玉的谴责。他希望今世的债,今世了清,不要拖到后世!
这封信太重要了!
他吃力地喘息着,把信封的封口粘好,郑重地交给天星,嘱咐他赶快寄走,一定要挂号,寄航空信,别怕贵。那神情,不亚于以命相托。他不告诉儿子这封信的内容和目的,儿子不认识信封上的英文,看不懂。他曾经懊悔没有教儿子学英文,现在不懊悔了。
天星原以为父亲是在奉命向公司“交代罪恶历史”,不写是过不了关的。却不料父亲写的是信,他一看那鼓鼓囊囊的信封和上面的洋文,就傻眼了。在这种日子口儿给外国人写信?爸爸这是找死啊!
“快……快去啊!”韩子奇躺在床上,眼巴巴地望着儿子,催促他。
“哎。”天星答应着,走出了爸爸的房间,带上门。
他没有去邮局,而是回到自己的屋去。陈淑彦还没下班,青萍哄着结绿在床上玩儿。
天星手里拿着那封沉甸甸的信,匆匆撕开信封,急于知道里面的内容。他根本不懂得私人通信秘密是受法律保护的,这时候法律其实也已经不管事儿了,这封信,他不检查也有人检查,倒不如他先“检查”。
里面的信是用中文写的,他认识,但很难辨认,得猜,得琢磨。他一看上款写的是小姨的名字,内容也就不难琢磨了!
天星记得小姨,记得清清楚楚。二十年前小姨回来过,在家住了一宿,第二天扔下新月就走了。那一年天星十一岁,十一岁的孩子什么都懂了,什么都能记住了。他越大就越明白了那件事儿给这个家留下了多么惨痛的创伤。他知道妈妈恨小姨,恨她抢走了爸爸。妈妈不是一件衣裳,不是一所房子,妈妈是人,怎么能让爸爸想要就要、想扔就扔呢?妈妈不但恨小姨,也恨爸爸,恨他的心大狠!那恨,是爱到了极点的恨。她到底还是爱爸爸,他回来了,还是收留他,跟他过日子,妈妈是怕这个家散了,怕天星没爸爸!
可是小姨一走,新月就没妈了。大人之间搅不清的纠葛给儿女造了罪了!天星尽着自己的力量保护妹妹,尽着自己的心疼爱妹妹。妹妹从小跟爸爸学的一口好英语,妹妹上完中学又考上了大学,他一点儿也不妒嫉。那是他自己没赶上好时候,他的童年是在爸爸不在家的时候度过的。在奇珍斋垮了之后,到爸爸有了工作之前,那个空档儿是个战乱年月,也是家里最困难的时候,他不知道爸爸还藏着那么多值钱的玉。为了挣钱养家,他勉强上完了初中就主动要求进厂当学徒了,那年他才十五岁,踞起脚后跟儿才能够到机器!但是他不后悔,不埋怨,他愿意自己把苦都吃尽,把甜都留给妹妹!谁知道,妹妹的命比他还苦!……
他一边看信,一边流泪。爸爸不该把新月的死讯告诉小姨,一个母亲看到这样的消息,还怎么活啊!
他一边看信,一边哆嗦。爸爸不该再邀小姨回家一趟。他知道爸爸一辈子也忘不了小姨,想再见她一面,这种情感,天星懂,他自己也有这种思念,这种痛苦。可是,小姨不能再回来了!新月已经不在了,还让她回来干什么?妈妈要是见了小姨,准能疯了,她这么大年纪了,还让她受这样的刺激干什么?家里现在不但有了儿媳妇,还有了孙子、孙女,淑彦对家里过去的事儿都不知道,青萍、结绿当然永远也不会知道,还当着儿孙抖落那些老年陈账干什么?非得把眼现尽、把脸丢尽、把家拆尽不算完吗?现在这个家已经成了什么样子了?
他把厚厚的一叠信看完,胸中的怒火已经把一双眼睛烧得血红,爸爸老糊涂了!
他把信撕得粉碎,“咚咚咚”跑到厨房去,填到煤球炉子里,炉口上坐着一只黑乎乎的砂锅,那是他给爸爸煎的汤药。
通红的煤球中间窜起一丛火苗儿,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顷刻之间化为灰烬!
韩子奇闭着眼睛,躺在病床上,默默地计算着日子。如今的国际邮件不靠轮船了,不必在路上耽搁两个月了,航空信差不多一个星期就能寄到,如果冰玉接到信马上启程,那么,一个星期之后就可以见面了。他将耐心等着她,一定等着她,不见到她的面,他不会咽气。见了面肯定会伤心落泪的,那没关系,离别的泪是苦的,重逢的泪是甜的。想到这里,他甚至有些兴奋。
他真是老糊涂了!
天星端着药碗走进来:“爸,您该吃药了。”
他急切地睁开眼睛,支起上身,问:“信……寄出去了?”
天星把药碗搁在他床边的桌子上,耷拉着脑袋说:“没有。”
“为什么?”他很恼火,人老了,走不动了,这么点儿事支使儿子,都支使不动,让人伤心,“你快去!早一天……寄走……早一天到!”
“唉!”天星站在爸爸床前,不知该怎么说。他不能把心里的话都说出来,不能让爸爸知道他偷看了那封信,他不愿意刺激爸爸,更不能当面儿数落爸爸,只好找个理由:“现如今不许跟外国人通信了,让上边儿查出来可了不得!”
“噢……”韩子奇惊恐地睁着昏花的老眼,“信都不能寄了?……不能寄了……”
“嗯。”天星点点头,端起药碗,凑到爸爸身边。
“那……信呢?”他抓住儿于的手,急于收回那封寄不出去的信。
“让我给烧了。”天星低着头说。他不敢看爸爸的脸,觉得自己实在也对不起爸爸,可是他不得不那样做。
“烧了?”两颗火星从韩子奇的双眼中爆裂,“烧了……烧了……”火星熄灭了。
他推开儿子的手,无力地跌卧在床上!
药碗掉在砖地上,捧得粉碎,迸散的药汁像一摊黑血。
他不再喝那些苦汤,喝够了!什么药也治不了他的病了!
他不再吃饭,这个躯壳,已经用不着再填东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