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月落(2)

穆斯林的葬礼 霍达 7818 字 4个月前

卢大夫随着护士走过来。她默默地扶起天星,用听诊器探测着新月的心肺,一双慈母似的眼睛注视着新月。

新月闭着眼睛,艰难地喘息。

天星和陈淑彦肃然望着卢大夫,但不敢问她,害怕听到什么可怕的话。

卢大夫什么也没说,只是悄悄地加大了输氧管的气流。

“我……”新月的嘴唇张了张,伸出干涩的舌尖,舔舔嘴唇,“想……喝点儿……水……”

陈淑彦询问地望望卢大夫,卢大夫点了点头。

陈淑彦把带来的橘汁水倒在杯子里,用小勺送到新月的嘴边,一口,两口,新月贪婪地吸吮着。她并不渴,只是心里有一个念头:喝水,活着……

三口、四口……又停下了。

“几点了?”她问。

“噢,五点半了。”陈淑彦凑在她耳边说。

她又艰难地睁开眼:“天……怎么还不亮呢?……”

“快了,天就要亮了,你是等楚老师吧?天亮了他就来了,你耐心地等一等……”

“嗯……”她轻轻地点了点头,努力把眼睛睁大,“告诉我……哪边是东方?我看看……”

“这边,窗户这边就是。”陈淑彦放下手里的杯子,扶着她的头,把她的脸朝向东方,却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窗外还是黑沉沉的,隐隐约约可以看见雪花扑打着玻璃。

新月注视着窗外,喘息着,焦躁不安:“怎么……天还不亮?太阳……还不……出来?”

“噢,”陈淑彦明白了她的意思,“雪天,没有太阳,别着急,快亮了,快了!”

新月微微点点头,闭上眼。天总会亮的,没有太阳也会亮的,她相信;但是,要快一点儿,天亮了,她就可以看到楚老师了。她多想早一点儿看到他!

她喘息着,焦急地等着他。

她的眉毛动了动,嘴唇动了动。

“新月,”陈淑彦抚着她的手,“你安静一会儿,别说话。”

新月的嘴唇还在艰难地嚅动。

陈淑彦把耳朵贴在她的嘴边,听到她那微弱的声音:“我……衬衣……口袋里……”

“嗯,嗯……”陈淑彦急忙把手伸到她的胸前,颤抖着摸索,不知道那里边有什么东西。

那只手抽出来了,捏着一枚闪闪发光的校徽,白底上铸着四个红字:北京大学。

陈淑彦的手瑟瑟发抖,打开了校徽上的别针,把它端端正正地别在新月的胸前。随着微弱的呼吸,校徽轻轻地起伏。

新月闭着眼睛,她在积蓄力量,心里数着自己的呼吸,等着,盼着……

她的呼吸越来越微弱,心跳越来越缓慢,像是一条丝线般的细流,在沙漠中艰难地流淌,马上就要干涸了!

但那一线细流还是不肯干涸,还没有流尽最后一滴。她盼望的那个人还没有到来……

陈淑彦屏住了呼吸,焦急地盯着手表的指针,六点零一分了,零两分了,零五分了……

楚雁潮仍然没有到来。他的路太远了,大远了!

淡淡的曙光悄悄映上东窗……

新月的嘴唇又在嚅动,声音低得几乎难以分辨:“天……亮了吗?”

“快了,”陈淑彦指着窗外说,“你看,有点儿亮了!”

“噢……”她惊喜地抬起睫毛,极力把眼睛睁大,看着东方,“我……怎么……看不见?”

“新月!你……看不见?”天星慌了!

“看不见……”她大睁着眼睛,面前仍然是一片黑暗,什么也看不见,“哥哥……你在哪儿呀?”

“新月,我在你跟前儿呢,”天星惊恐地抓住她的手,“你看看我!……”

“我……看不见……”绝望的泪水从她那茫然的眼睛中涌流出来,这眼睛怎么了?再也看不见哥哥、嫂子了?看不见爸爸了?看不见妈妈的照片了?看不见楚老师了?

“楚……”她竭尽全力呼唤他,但仅仅喊出了一个字,就突然停住了!

“新月!新月……”天星和陈淑彦像突然跌入了万丈深渊!

医护人员紧张地抢救……

楚雁潮还在进城的途中。大雪封路,公共汽车的速度减慢了,拖延了他的宝贵时间,他心急如焚,新月在等着他呢!他让天星等新月醒了就告诉她:天亮了他就到,现在新月醒了吗?不能让新月失望,必须尽快地赶到她身边!

泪水打湿了卢大夫的眼镜,她深深地叹息着,收起了听诊器,拔下抢救器械的皮管,伸出慈爱的手,给新月阖上那张着的嘴和半睁着的眼睛,尽一个医生的最后一项职责。

新月没有等到她盼望的那个人,终于丢下一切,走了!对这个世界,她留恋也罢,憎恨也罢,永远地离开了!

洁白的床单在护士的手中抖开,覆盖上新月的身体,覆盖上她的脸。

“新月!新月!”陈淑彦扑在床上,抱住她不能离开的妹妹但是,新月已经听不见她的呼唤了!

护士拉起她,推动这张四轮病床,要把新月送走了,送进一个叫“太平间”的地方。

“不!她没死!她怎么会死!”天星全身的热血都涌到脸上他像一头暴怒的雄狮,疯狂地扑过去,把护士一把推开,扑在妹妹的身上,发出撕心裂肺的叫喊:“新月!新月啊!”

新月没有任何声息,回答他的,只有一片哭声!

“新月!新月!”天星的血管要爆炸,筋骨要迸裂,“你怎么能死!你得活着啊!”

新月静静地躺在病床上,她永远也不可能回答了!

天星那铁锤似的拳头锋挣作响,血红的眼睛在冒火,他愤怒地看着这个世界,看着周围的人,他要复仇,要讨还他的妹妹,却又找不到对手!

医生和护士都没有阻拦他,他们眼里也都含着泪水……

火焰熄灭了,天星无力地垂下了头,泪水洒在妹妹的脸上!

“新月!新月……”他轻轻地叫着妹妹,小心地把她抱起来,托在那两只强壮的胳膊上,向前走去,“新月,回家了,跟哥哥回家去!”

天终于亮了,铅灰色的天空压得很低很低,抖落着凌乱的雪花……

风雪卷着楚雁潮向医院扑去!

他奔进医院大门,奔进标着刺目的红字的急诊室,奔进新月躺着的那间观察室……

那张病床已经空了。

他愣了:“新月!新月呢?”

他茫然四顾,不知道新月到哪里去了,怎么家里的人也不在这儿?

他慌乱地退出观察室,一个人默默拦住了他……

是卢大夫!

“卢大夫,新月呢?”他急切地抓住卢大夫的胳膊。

那双挂着泪珠的眼睛,透过镜片看着他,含着深深的歉意:“我……没能为你留住她!”

“啊!——”一声肝胆俱裂的惨叫,楚雁潮的灵魂崩溃了!

漫天飞雪,他不顾一切地在街上狂奔!行人在他面前让路,汽车在他面前煞车,红灯在他面前失灵了!在他眼里,这个世界已经一片空白,只看见新月的身影在茫茫天际飘逝,他要拼尽全力追上去!新月,等等我!

茫茫大雪笼罩着“博雅”宅,森森寒气封锁着“博雅”宅。

上房客厅里,安放着新月的“埋体”(遗体),她静静地躺在“旱托”上,等待接受最后的“务斯里”(洗礼),身上蒙着洁白的“卧单”,身旁挂着洁白的慢樟,上面用阿拉伯文写着:

没有真主的许可,任何人也不会死亡,人的寿命是注定的。

我们都属于真主,还要归于真主。

面如槁木的韩子奇夫妇守护着女儿;悲痛欲绝的天星夫妇守护着妹妹。

丧魂失魄的楚雁潮突然出现在他们的面前,他的眼睛定定的,声音嘶哑地呼唤:“新月!新月……”

韩太太不安地站起来,他……他怎么来了?

“楚老师!”陈淑彦痛哭着迎上去……

天星迎面抱住他,号啕大哭:“您来晚了!来晚了!”

“新月呢?新月!……”楚雁潮痴痴地看着那洁白的布幔,急切地寻找新月!

韩太太惊惶失措,她的手在颤抖,声音也在颤抖:“可不能……不能……”

她决不能允许楚雁潮再见到新月!穆斯林的“埋体”带着神圣的信仰,她就要去见真主了,怎么能暴露在一个异教徒面前?

“妈!”陈淑彦苦苦地哀求婆婆,“让他见一面吧?见这最后一面!最后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