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非经过不知难,没有韩子奇在家里当家做主,韩太太才知道了掌管一个大买卖是多么的不容易,才知道了韩子奇的十年创业费了多少艰辛。现在,家业落到她手里,竟连“维持”的本事都没有了!
这时候,倒有人上门来了,不是求她雇佣,是要买她的奇珍斋!卖?说什么也不能卖哪,奇珍斋是梁家的祖业、韩家的命根子,卖了店、砸了牌子,“玉器梁”、“玉器韩”就算完了,在行里头,在两旁世人眼里,就一个跟头栽到底,威风扫地了!
“韩太太,话不是这么个说法儿!人走时运马走膘,谁也不知道自个儿的命到底怎么着,只能走一步说一步。眼下兵荒马乱的,韩先生又没在家,您不怕树大招风?大门脸儿不能光当摆设,趁东西不如趁钱,装到兜儿里踏实。我不是眼馋您的东西,自个儿的货还发愁找不着主儿呢;我是瞅着那个地界合适,兴许还能活泛点儿;人说同行是冤家,其实我倒是瞅着您在难处,不能不救这一步驾,价钱上不能让您吃亏,您出个价儿,我不还口,要不,赶明儿韩先生回来了,我也显著不仗义;哎,话又说回来,兴许那时候我的买卖不济,还得求韩先生高抬贵手再拉我一把呢,廊房二条还能没了‘玉器韩’的地盘儿?韩太太,您琢磨琢磨我这个意思,觉得合适,就这么办;不合适呢?就算我没说,咱别伤了和气!……”
这个主儿一连跑了好几趟,还给韩太太提溜了茶叶,给天星带了吃的。头一回,韩太太带答不理;第二回,婉言谢绝;第三回,沉吟不语。果真除此之外再也没路可走了吗?没有了。她不是怕驳人家的面子,是怕东西在外头招来更大的灾祸。要是店里遭了抢,她找谁告状去?我日本人?那不是自个儿找死吗?
万般无奈,韩太太向命运屈服了,到底走了那条过去连想都没想到的路:把奇珍斋“倒”出去了。她坚持留下了几件贵重的东西,其余的货物,连柜台、桌椅、货架、房子统统作价归了人家,签字画押,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她流着眼泪收起了奇珍斋的大匾,心都碎了!
更令人心碎的事儿还在后头:出手之后的奇珍斋,三天工夫就在那高大的汉白玉门脸儿上挂起了新匾:汇远斋,成了蒲绶昌的一个分号!原来,出面的买主儿只不过是一个幌子,不识字的韩太太亲手在契约上按了手印,把奇珍斋卖给了有杀父之仇的“堵施蛮”;而被韩子奇击败的蒲缓昌,连价儿都不还地买下奇珍斋,也正是为了彻底毁掉韩子奇的家业和声誉,由他来取代“玉王”的地位,他成功了!
韩子奇被这致命的打击打懵了!十年来让他梦魂萦绕、归心似箭的奇珍斋,竟然落到了这样的地步?与其如此,还不如干脆被炸毁呢!毁于战火,只能使他痛惜,而如今留给他的却是耻辱,永远也难以雪洗的耻辱!仅仅是破产并不可怕,他经历过贫困,经历过磨难,家业正是在贫困和磨难中创立的,纵第十三章五归使一切都退回到零,也不足以使他气馁,只要有人在,他就相信“千金散尽还复来”。大战之后匆匆赶回家园,他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思想准备,但是,家里的局面却完全出乎预料,毁得太惨了,失去得太多了,比财产更重要的名誉、地位、信义、人格,统统都被毁掉了。在北平玉器行中名噪一时的“玉王”,废黜了,首屈一指的字号“奇珍斋”,不存在了。是毁于强敌之手,也是毁于内证、内乱、自相残杀。伙计集体辞职,这在商界中是极为罕见的,足以把奇珍斋的字号抹黑了,它的垮台也就无可避免了。再想把这块被洁污了的金字招牌挂上去,难,比登天还难!
“你……把我毁到家了!”他喃喃地说,不是怨,不是恨,而是心灰意冷的呻吟,“从今以后,我没有脸见人了,同行、朋友、主顾、街坊四邻……唉,躲开吧,远远地躲开一切人,北平没有韩子奇这个人了,只当我死在外头了!唉,早知如此,我何必回来呢?何必……何必呢?”
“他爸,你……心里难过,打我骂我都是该当的,别这么怄自个儿,”韩太太看他那愣愣怔怔的样子,让人心寒,宁可挨他一顿打,也比这样儿好受,“都怪我啊,我毁了家,丢了人,对不起你,也对不起祖坟上的亡人!昨儿黑问,五更天的时候我才打了个吨儿,看见咱爸来了,他对我说:‘壁儿,壁儿,你等着他;子奇是个好孩子,把家交给他,我就放心了!’我抓住想的胳膊就哭:‘爸,咱的店没了,我不敢见他了!’咱爸抡起胳膊就给我一巴掌……我就醒了!哭啊哭啊,越哭心里越害怕j盼着你回来,又怕你回来;我真是没脸见你啊,奇哥哥!”
韩子奇碎裂的心被泪水浸泡,使他从麻木中痛醒了,他想起了奇珍斋的第一次破产,想起了师傅梁亦清,那是他今生今世永不能忘怀的!梁亦清生前并不是他的岳父,永别之际他还是叫着“师傅”,二十多年之后的这一声“咱爸”,唤起了他多569少情感,那原是父子之情都不能相比的!师傅“无常”之前没有来得及临危托孤,但是亲密无间的兄妹情结却把他和壁儿牢牢地连在一起了,“奇哥哥,你娶了我吧!”这就是奇珍斋东山再起的根基。奇珍斋是梁家的,不是你韩子奇的,你有什么资格谴责师傅的遗孤呢?如果没有壁儿这个刚强的长女,也许后来的一切都不存在了!
“我不怪你,壁儿,”他叫着她,抚着她的肩,“怪我这个无能的男子汉,没担起沉重,在最紧要的时候,我跑了……”
“别,奇哥哥,”丈夫的体谅和宽容,是对妻子的最大安慰,对于一个没有文化知识、没有独立职业、没有事业追求而心中只有丈夫和家庭的女人来说,她所需要的,她所期待的,似乎也只有这些了,“好容易盼到你回来了,还能再叫你朝我告饶儿?别折我的寿了!人家都说,男人的心狠,你的心还是像过去那么软。奇哥哥,别难过,事情已然是这样儿了,难过也是枉然,得珍重自个儿的身子。还是那句话: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人能平平安安地回来了,我还求什么?再者说,你带走的那些东西,万幸都还能归了家,我这儿也留着几件儿呢,咱还能害怕吃不上、喝不上?”
女人的脸,七月的天。不定从哪儿飞来一块云彩,瓢泼大雨下得天昏地黑;一会儿工夫兴许又刮来一阵风,吹得万里无云。韩太太心怀恐惧地哭诉了伤心往事,得到的却是丈夫的安慰,韩子奇不但没有雷霆暴怒、恶言谩骂、拳脚交加,反而还把沉重往自己肩膀上揽,直说自己的不是,韩太太压在心上的乌云就立时散去了。一句好话三分暖,大难之后的这份温情,来得何等适时!这样的男人,她等得值,疼得值;男人回来,家里又有了顶梁柱了,她什么也不怕了,一切忧愁烦恼都没有了,日子还得好好儿地过!
“瞧瞧,别这么愁眉苦脸的了,把那些事儿都扔到脑勺子后头去!”她反过来又安慰丈夫,脸上泛出贤淑温存的笑容,端起了书案上的灯,“睡去吧,都到这时候了,刚回来就熬夜!快睡去,好好儿地歇一宿,明儿早晨晚点儿起,我叫大姐买牛肉去,包好了饺子等你!”
一团荧荧的光亮往东间卧室走去,韩子奇默默地跟着她,游魂似的。
卧室里,还是十年前的老样子,照原样摆着榆木擦漆的大立柜、衣箱、床头柜、钱柜、茶几和靠背椅,还有那张带雕花栏杆的大铜床。这一切都是他所熟悉的,但一切又都隔绝十年了。
韩太太把煤油灯搁到床头柜上,转身抄起扫炕笤帚,打扫着床单。其实,那床单她刚才已经扫得纤尘不染了,靠北墙整整齐齐地叠着两床棉被,东头床栏边,并排摆着一对儿枕头,比翼双飞的鸟儿似的。
“快躺下吧,哪儿也不如自个儿的家好啊,在外头,谁给你铺床叠被?”韩太太扔下炕笤帚,脱鞋上床,跪在那儿把被子摊开,并排铺好,转过身来瞅着韩子奇,“还耗什么?你不困?”
“我不困,你先睡吧,”韩子奇说。那神色懵懵怔怔,如在梦中。煤油灯下的卧室,朦胧中有一种温馨的气息,像是新婚夫妇的洞房。人说小别如新婚,何况是十年的长别?天涯倦容,万里归来,故园应是温柔乡!但是,置身于自己的床前,面对着温存的妻子,韩子奇却惶然悚然,仿佛有一道无形的屏障,把他隔开了,“你先睡吧,我……我坐一会儿。”
“怎么的了,你?”韩太太好笑地瞅着丈夫,“是不是睡外边的地窨子睡惯了,回到家里倒择席了?贱骨头不是?”
“不,我……反正是睡不着,”韩子奇无力地坐在椅子上,“……睡不着,还不如在这儿坐一宿……”
“你……怎么回事儿?”韩太太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她突然也意识到了有一道无形的屏障,把夫妻之间的情感一下子拉得老远老远。对男人最敏感的是他的妻子,韩子奇这异常的神色,不近情理的言语,使韩太太的心从滚热骤然降成冰凉,一股被冷落、被委屈的幽怨之情油然而生,“怎么着?我热肠子热肺地对待你,你倒嫌弃我了?你十年不着家,我是怎么样儿等你来着?是沾上什么灰星儿了,惹下什么话把儿了?街坊四邻有什么闲言碎语了?你打听打听去!韩子奇的媳妇是个什么样儿的人,世人有眼,为主的有眼!……”
韩太太珠泪垂落。乌爱自己的羽毛,人爱自己的名声,良家妇女珍惜自己的贞洁甚于生命。丈夫归来不同席,等于宣判她有“七出”罪!可是,她是干净的啊,她不能承担莫须有的罪名,“你说啊,捏我什么短儿?”
“我……我什么也没说啊,”韩子奇躲开她的视线,转过身去,把头埋在灯光的阴影里,“我知道,你是个自重的人……”
“那你耷拉着脸,装什么蒜?拿什么劲儿?在那儿坐一宿,疯了?”韩太太得理不让人,气呼呼地下了床,走到韩子奇的跟前,狠狠地伸出一个手指头,点着他的额头,“说话呀,你!”
韩子奇一言不发。他不是没有话说,他心里有许许多多的话,非说不可,却又没法儿说。进家之前,他把那些话掂量来,掂量去,像作文章似地变换了千万种章法,也找不到一套最合适的起承转合。不说,是不可能的,除非他根本不进这个家;说,是真难,进了家他就觉得自己的嘴不受头脑的支配了,几次要开口,又都咽了回去。正因为如此,他听到奇珍斋倒闭的晴天霹雳也没有发火,看到那剜心刺目的牌匾也只有黯然垂泪。他心里有比这还大还难的事儿,瞒着妻子和告诉妻子对他来说都是同样的难。此刻,乌云在他眼前翻滚,雷霆在他头脑中轰鸣,刀枪剑戟在他五脏六腑乱搅一锅粥,有生以来的四十三年他没有陷入过这样的困境,完全自作自受、自我毁灭的困境,他甚至恨自己为什么没在伦敦的大轰炸中粉身碎骨。那样,留给别人的是恩、是怨、是思、是忘,他全然不知道了,也不必清理这一团乱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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