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国,“圣诞”是个无足挂齿的日子。尽管早已采用公历,但每过一年也没人想到耶稣又长了一岁,远不如一年一年的“持续跃进”和随之而来的“连续自然灾害”更被凡人们所关切。“圣诞”的第二天“盒日”,自然也没有什么火鸡之类上市。不过,这一天在中国却是不寻常的,因为一位伟大的人曾经在这一天降临神州大地,他的出现改变了中国的历史。孙中山没有完成的革命在他手中继续,凶恶的日本帝国主义在他手下败走,险些被一分为二的大江南北在他挥手之间统一了。一切功劳都归于他。中国人民敬仰他,感激他,“他是人民大救星”。当人们含着热泪唱这支歌的时候,同时还唱“从来就没有救世主”,并没有觉得这两者有什么矛盾。千秋万代以后的子孙无论将怎样评论20世纪60年代的历史,也决不要怀疑祖先们的虔诚之心。苏联的赫鲁晓夫在秘密报告中攻击斯大林“搞个人崇拜”,消息传来,把中国人激怒了!对圣人为什么不能崇拜?
1961年的12月26日,是中国人民的伟大领袖六十九岁诞辰。但和往年一样,举国上下并没有家家吃寿面以示庆祝,官方报纸也没有报头套红或发表什么献辞,因为他本人早已明令不许为他祝寿。这就更让人们崇拜。忠实的信仰者于是采取自发的方式表示纪念,比如北大西语系二年级学生郑晓京便在这一期壁报上用英文发表了赞诗:《毛泽东,我们的父亲》。
但也并不是所有的中国人都没有理睬西方的“圣诞”,谢秋思就收到了她父亲从上海寄来的“圣诞卡”。早年住在英租界,他们是每年都过这个节日的,未必信基督,只是“入乡随俗”。后来就成了习惯,到了这一天,父亲或是给她买条项链,买件衣服,或是干脆给她点钱,想买什么买什么。今年则只是寄来了一张“圣诞卡”,以示节俭。上面写了两句贺辞,和“圣诞”毫无关系,而是如今人们常用的一副联语:“听毛主席话,跟党走。”可见老父用心良苦,一个正在改造世界观的资本家希望下一代能改造得更好,而并不觉得自己的走姿有些像邯郸学步那么不大像样儿。
接读父谕,谢秋思大哭了一场。父亲不知道她“走”得多么艰难!
那天的生活会,名义上是“重点帮助唐俊生”,其实箭镞都落到她身上。郑晓京口口声声“肃清资产阶级思想的流毒”,而全班只有她一个人是“资产阶级”!唐俊生的家庭出身是店员,比她强多了,骨头却比她还软,弯着个水蛇腰,朝郑晓京痛哭流涕:“我意志薄弱,立场不稳,没有抵制住资产阶级思想的侵蚀!我羡慕谢秋思的资产阶级生活方式,讲吃、讲穿,被她的小思小惠迷住了双眼!她……她后来不跟我好了,我还留恋!她去找楚老师,我还……盯过梢,我……我污蔑了楚老师,我对不起老师,对不起党的培养!……”谢秋思真后悔啊,自己当初为什么会看上他呢?这个人浑身上下没有一点儿男子汉的气息,完全是个奴才、乱咬人的狗!父亲平时说的“近君子、远小人”就是要她时时提防这种小人,可惜她意识得太晚了。甩都没甩脱,还受了他的害!于是,郑晓京便饶了唐俊生,朝着谢秋思猛攻,什么“妄图腐蚀班主任”,“和无产阶级争夺接班人”……罪名比她老子戴得还大。父亲作为“民族资产阶级”的“代表人物”,没有受过这样的斗争,有时候还去市里开开会,为了“体现政策”,摆摆样子,人家还称他“谢先生”哩!她不明白:“资产阶级”的子女,连对班主任有些接近或者流露出一些好感都不许吗?哼,“资产阶级”的女儿总也要嫁人的,不许找你们无产阶级,只能嫁“资产阶级”吗?那倒好,“资产阶级”永远也不会断子绝孙!
谢秋思并不像唐俊生那么软弱可欺。她虽然没有高贵的血统,却也有值得骄傲的资本:漂亮、富有、成绩优秀,如今班上少了韩新月,就没有任何人可以和她较量了。在整个会上,她一言不发,不肯低下高傲的头,不相信自己就已经一败涂地……
现在,那个会已经过去了两个星期。据郑晓京说,她要把班会的情况向楚老师和系里以至校党委汇报,也许早已经汇报过了。谢秋思等待着更大的打击,却迟迟未见动静。倒是原来私下流传的“谣言”却公开了,扩大了,郑晓京始料不及,事与愿违!
雪花静静地落在未名湖上,冰封的湖面和萧疏的树木都披上了素妆,像是新嫁娘洁白的婚纱。湖心小岛上,徐徐走动着一个少女的身影。她在雪中待得太久了,墨绿色的啥味呢大衣和裹着头发的鹅黄色围巾都挂上了雪粉。一双做工精巧的半长筒墨色皮靴轻轻地走动,留下一串环绕小亭的脚印,雪花随之便又去充填它们,皮靴再次踏出新痕……
谢秋思久久地瞩望着北岸的备斋。她的脚下有一条小路,连着石桥也连着北岸,白雪一直铺到备斋门前,她只需要几分钟就可以走过去。但她却迟迟地没有向那边迈步。她已经两个星期没有走进那里。就在那天晚上,《红与黑》;第二天,《我的失恋》、生活会;急风暴雨,电闪雷鸣……她就再也没敢叩动那间书斋的门。郑晓京已经明确告诉她了:“楚老师对你根本就没这个意思!”她应该相信的,却又不愿意相信。楚老师仍然和过去一样上课,看不出对她有什么特别的亲近或者有意疏远。他很稳重。要“近君子”也很难,现在就更难了。今天下午,楚老师没有课,现在一定关在书斋里埋头用功。但她不敢去打扰他,担心碰上什么人,又添什么闲话。她只想在这里远远地看一看他住的那个地方,或者等他出来,凑巧了能往这边望一眼。那她就装做偶然路遇和他打个招呼,看他在没人监视的时候对她有什么表示。她知道这样做是有风险的,但她不能阻挡自己的意志。她在心里并不否认,自己已经真的坠入情网了,不再像过去和唐俊生在一起那样吃吃玩玩、过后又觉得无聊,现在有一种斩不断的激情撩拨着她、困扰着她,她对那个比她年长比她强大的男子汉不仅爱慕而且简直是敬仰,今生今世如果没有这样一个人为伴,她不知道该怎么生活。
她等着楚老师出现在备斋门口。
其实,楚雁潮此时根本没在他的书斋。今天是星期二,是同仁医院的探视时间,他答应了新月的,仍然按时前往。新月向他询问班上的情况,他小心地避开那些乱糟糟的事,只说“还好”。天近黄昏,就赶回了燕园。这两个星期以来,郑晓京向他所做的“汇报”,以及周围的人们对他若明若暗的“议论”,都使他很不安。他已经和唐俊生做了一次长谈,说明师生之间根本没有什么芥蒂,不必顾虑重重。并鼓励唐俊生把精力用在学习上去,他笔译的能力还是挺不错的。至于唐俊生所说的“对不起党”,他觉得话说得重了,一个普通的教师怎么能代表党呢!唐俊生感动得眼泪汪汪,说了一大堆“老师恩重如山”之类的话,并且表示对谢秋思抛却前嫌,不再“歧视”。按下了这一头儿,楚雁潮还得去解决另一头儿。不管谢秋思对他如何,也不管周围有怎样的舆论,他也必须和这个学生正面谈一谈。他走进二十七斋,女生宿舍里只有罗秀竹在背书,以为班主任是来找onitor的,一听他问“谢秋思同学呢?”惊得大睁两眼,说不出话。也许她以为这证实了谣言吧?
楚雁潮找不到谢秋思,只好作罢,往备斋走去。当他在慢天飞絮下走在湖岸上时,不禁往玉树琼伎的湖心小岛望了望,一个少女的身影映入他的眼帘,啊,那是……
当然不会是新月,新月正躺在医院里。他看清了,那是谢秋思,他的学生,和新月一样。他这样想着,却没有像过去遇见新月一样从容地向她走过去。最近,他和谢秋思被笼罩在一种奇怪的空气之中。天快黑了,她一个人待在那里干什么?脸还朝着备斋的方向!
他犹豫了片刻,还是命令自己走上了那条通往石桥的小路。他不正是要找谢秋思吗?他有话要对她说,无论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都没有关系!
谢秋思的目光只盯着备斋,直到他出现在面前,才惊奇地叫了起来:“哦,楚老师!侬从啥地方来?我一直以为依嘞浪屋里厢……”
“从你们宿舍来,想找你谈谈。”楚雁潮说。
“我就是嘞浪格达等依啊!”谢秋思眼里闪着泪花,“楚老师,我,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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