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偎依着,进入了梦乡……
风停了,天晴了,“博雅”宅里的藤萝、海棠、石榴又开花了,花团锦簇,灿烂夺目!天星长大了,长成了像爸爸一样高大的男子汉,穿着整洁的长衫,戴着崭新的礼帽,年轻的奇珍斋主,比爸爸更英俊、更潇洒!他悠闲地在院子里漫步,观赏着满树繁花。他伸手攀着花枝,花枝大放毫光,晃得人睁不开眼睛,啊,那不是花,是一串串的珠宝玉石!绿的翡翠,红的玛瑙,白的羊脂玉,紫的紫晶,还有月光石,蓝宝石,红宝石,猫眼石,勒子石,欧泊,紫牙乌,芙蓉石……像天上的繁星,闪闪烁烁,挂满了藤萝树,海棠树,石榴树!天垦伸出手去,摘取这些天赐的珍宝。突然,一股飓风从天而降,飞沙走石,树木在摇晃,房子在摇晃,“轰”的一声巨响,一切都化为乌有!
“啊……啊……”韩子奇从梦中惊醒,剧烈地喘息着,头上、身上都大汗淋漓。
“你……这是怎么了?”韩太太猛然睁开眼,看着丈夫惊惶失措的样子,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走!还是得走!”韩子奇失神地喊着。
北平的春天在风沙中逝去了,炎热的暑季又熬煎着人心惶惶的百姓,像热锅上的蚂蚁。一些资金雄厚的商店、银号、洋行,在为自己准备后路了,有的南迁上海、香港,有的远走海外。
当年九月十八日,华北的日本驻军强行侵占了丰台,直逼卢沟桥;十一月二十二日,上海爱国人士沈钧儒、章乃器、邹韬奋、李公朴、沙千里、史良、王造时等“七君子”被政府逮捕入狱;十二月十二日,张学良、杨虎城在陕西临潼向蒋委员长进行“兵谏”,发动了震惊中外的“西安事变”……
沙蒙亨特不能再等了,他急于要离开这个内忧外患都已到了顶点、大战一触即发的国家!
韩子奇终于下了决心,要和沙蒙亨特一起踏上遥远的征途,他的固执的本性再次显露出来,使得和他同样固执的妻子的一切唇舌都白费了。
韩太太无论如何也不肯离开她这个家,韩子奇不得不决定只身抛妻别子,护送他那些比性命还要珍贵的宝贝,远走异国他乡。他把奇珍斋的生意托付给多年共事的账房老侯和伙计们,这几个人都是他的患难之交,是他的忠实奴仆,交给他们,是可以放心的。他把十几年来精心收藏的珍品,选了又选,从中选出体积小、便于携带、价值又最高的一百件,装在五个木箱里(比故宫博物院运走的上万个木箱少得多了),并且从奇珍斋选了一批供出售的玉器,一起随着他漂洋过海。
玉儿要跟着他走,韩太太执意不肯:“我都不去,你跟他干吗去?”韩子奇就安慰玉儿,让她安心地把大学念完,要是北平出了什么事儿,就赶快回家,和姐姐互相照顾。玉儿一转身就回西厢房去了,扑在床上闷着头地哭。
姑妈抱着天星来和爸爸告别,将近两岁的天星已经会说很多话了,他搂着爸爸的脖子,奶声奶气地问:“爸爸上哪儿去?给我买吃的吧?我等着你……”
韩子奇亲着儿子热乎乎的胖脸,眼泪止不住地流下来:“天星。等着我,爸爸很快就会回来的……”这决不是哄孩子的空话,他确确实实是这样打算的:但愿仗打不起来,顶多一年半载,他就可以回来和家人团聚了;如果局势有变,他也许会把东西存在英国,再赶回来照料这个难分难舍的家……
“院子里太冷,别抱着孩子出来了,我……走了!”韩子奇回过头,再深情地望望儿子、妻子,望着牵挂着他的心的“博雅”宅,一狠心,走了。刹那间,他猛然想起李后主“最是仓皇辞庙日”那令人断肠的词句,心中无限悲怆!他不敢再回头,怕一瞬的回顾会改变了他的决定现在也已经无法改变了,伙计们已经把货物、行李都送去托运,账房老侯正站在旁边等着送他上火车呢!
“踏踏实实地走吧,别挂念家!昨儿晚上,我给你念了平安经了,为主的祥助你,平平安安……”姑妈的叮嘱声从身后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