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顺元年(1457)正月二十三日,北京。
连日来的阴霾终于化作漫天大雪,朔风怒号,卷着冰冷的雪片,扑打着刑部大牢高墙上那扇狭小的铁窗。天地间一片苍茫,仿佛上苍也欲以这无边的素白,为即将发生的悲剧披上孝服。牢房内,寒气刺骨,呵气成霜。于谦缓缓站起身,借着从窗口透进的、被雪光映亮的微光,仔细地整理着自己那身已然破旧却依旧整洁的囚服。他用手蘸着瓦罐里结着冰碴的清水,将些许散乱的白发抿得整齐。他的动作从容不迫,神情异常安详,不见丝毫将赴刑场者的恐惧与慌乱,倒像是要去完成一场庄严的仪式。
在这生命的最后时刻,他的思绪飘回了三十多年前,钱塘老家那间书香弥漫的书房。他仿佛又看到了墙上文天祥那正气凛然的画像,听到了自己当年那稚嫩却斩钉截铁的誓言:“他日若为国家臣子,必效文山先生,以清白忠贞事君爱国!” 誓言犹在耳畔,自己用一生去践行,至今,问心无愧。他又想起了文山先生在污秽牢狱中写下的《正气歌》:“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时穷节乃见,一一垂丹青。” 一股浩然之气在他胸中回荡,驱散了所有的寒意与阴霾。他的嘴角,不禁泛起一丝坦然、甚至是欣慰的微笑。
他想起了自己十二岁时,观石灰烧炼过程后,有感而发写下的那首小诗。当时或许只是少年意气的抒怀,未曾想,竟成了自己一生的谶语。他轻声吟哦,声音在空旷的牢房里清晰可辨:
“千锤万凿出深山,烈火焚烧若等闲。粉身碎骨全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间。”
吟罢,他又低声自语,用的是《庄子》的典故,亦是他毕生情操的写照:“质本洁来还洁去,强于污淖陷渠沟。” 他这具清白之躯,来自天地,如今归於天地,远胜于陷身于这污浊不堪的官场泥潭,与徐有贞、石亨之流同流合污。
牢门被沉重地打开,冰冷的铁链声响起。于谦坦然伸出双手,任由狱卒为其戴上重枷。他被押解出牢狱,走向位于崇文门外的刑场——那个被称为“西市”的地方。
风雪愈发猛烈,扑打在人的脸上,如同刀割。然而,令人震惊的是,从刑部大牢到西市的漫长街道两旁,早已密密麻麻地挤满了自发前来的人群。男女老幼,士农工商,人们不顾严寒,不顾可能被牵连的风险,静静地站立在风雪之中。没有人喧哗,只有压抑的、此起彼伏的啜泣声和呜咽声,与风雪的呼啸交织在一起,形成一股悲愤的洪流。泪水刚从眼眶滑落,便几乎冻成了冰痕。
当于谦的身影出现时,人群出现了一阵骚动。他虽身披枷锁,步履却依旧沉稳,腰杆挺得笔直,目光平静地扫过沿途的百姓。这时,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妇人,颤巍巍地冲破官兵的阻拦,捧着一碗浑浊的烈酒,跪倒在雪地中,双手高高举起,老泪纵横:
“于大人!于青天!北京城的活菩萨啊!老身……老身别无他物,只有这碗薄酒,请您……请您饮了这碗送行酒!路上……路上驱驱寒……” 老人泣不成声,风雪吹乱了她花白的头发。
于谦停下了脚步。他看着眼前这位素不相识的老人,看着周围无数双含泪的眼睛,他冰冷的心田涌上一股暖流。他微微躬身,对那老妇人,也是对所有的百姓,露出了一个温和的笑容,然后低头,就着老妇人的手,将那一碗饱含深情的烈酒一饮而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