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回 军机臣掩鼻听秽闻 尬王爷夜半闯宫苑

“就说我……不在!”

苏亚哈德一脸尴尬,嗫嚅了一下,未及说话,便听窗外一个妇人声气说道:“阿桂,我就在这里,你敢说你不在!”

“贵主儿!”阿桂乍听这一声,惊得身上一震,忙挪身下了炕,立在窗前向外打了一躬,又打千儿道:“奴才阿桂给您请安!”见苏亚哈德要退出,忙摆摆手,又指指笔砚,示意他笔录对话,这才从慌乱中定下神来。从容说道:“奴才不敢无礼!”便听钮祜禄氏在外冷笑一声,说道:“还说不敢无礼!明明人在军机处,当面撒谎,我倒不知道什么叫无礼了!你还算是满洲旧人家,还算读过书的人;还算是皇上的臣子!”阿桂只是在给太后请安时曾见过钮祜禄氏一面,看去很端庄稳重的,想不到言语如刀似剑般犀利,顿时心头又一震。他本来已躬着的身子又向下伏了伏,竭力镇静着说道:“奴才不敢为非无礼。夤夜之间君臣有分,内外有别,求贵主儿鉴谅——不知贵主儿仓猝驾幸,有何谕旨?”

钮祜禄氏哼了一声:“有人抄捡圆明园,我这个主事的贵妃弹压不了,自然要逃难,来向你军机大臣求救!”

阿桂低伏着身子,瞳仁在暗中一闪,问道:“是五爷进园了么?他是去料理魏佳氏移宫的事的,难道惊了贵妃娘娘的驾?”钮祜禄氏道:“‘惊驾’我何敢当?五爷拿着你军机处的放行令牌,进御园如入无人之境,抢了魏佳氏就走,这事原来你竟是知道的?”

阿桂咽了一口唾液,说道:“奴才知道。不过,是请魏主儿挪移宫房,没有‘抢’的意思。贵主儿原有谕旨令魏主儿移宫别住,奴才不敢违背贵主儿的谕旨和王爷的钧命!”

“你好伶牙俐齿!魏佳氏有罪嫌疑在身,黑天半夜被抢出御园,也不知会我一声,试问你是什么罪?”钮祜禄氏恶狠狠一笑,“你要干预皇上家务?”

“回贵主儿话,奴才不敢。五爷是当今皇叔,又是总理王大臣,无论家务国务,五爷坐镇北京,有这个权!”

钮祜禄氏顿时语塞,半晌,问道:“我问你,为什么这样办?”

“回贵妃娘娘,”阿桂更提了小心,说道:“其中原由三言两语难以奏明。待皇上回銮,奴才自当奏闻上知。明日奴才让内眷入宫,向贵主儿先行谢罪请安。”“‘谢罪’二字我不敢当。”钮祜禄氏冷笑说道,“请你出来,我带你奉先殿,当着列祖列宗的神像灵位,把你‘难以奏明’的心思说说!”阿桂道:“奉先殿非奉旨不得入内。奴才手上有皇上旨意交办的差使,不得空闲,祈贵主娘娘恕过了。”

钮祜禄氏被他不卑不亢的回话激得怒火万丈,小小一个外臣,大胆擅自下令闯宫抢人,自己亲自来,居然哓哓置辩毫不容让!因厉声说道:“既然你不肯出来,我进去,当面说话!”

阿桂心里也冒了火,亢声回道:“不成!”

“为什么?”

“这是军机处!”

“别说军机处,乾清宫养心殿我直出直入,谁敢拦我?”

阿桂绷紧嘴唇,竭力压抑胸中怒气,好一阵才平静下来,却不答钮祜禄氏的话,只高声叫道:“当值的太监听着,在铁牌诏令前给贵主儿掌灯!”

“喳!”隔壁几个太监扯着公鸭嗓齐声应道。

钮祜禄氏正怒气勃发间,听得这一声,不禁一怔。惶惑间,两队太监提着四盏米黄西瓜灯打军机处东厢出来,也不言声,走至军机处门东靠墙处,将灯高高挑起。钮祜禄氏日日在内宫转悠,还真的是头一次来军机处,竟不知道这里也竖有铁牌。煌煌灯烛下定睛看时,果真有两面回龙镶边狴犴卧底铁牌,一面写着:

谨奉世祖圣祖世宗皇帝遗训,后宫嫔妃妄行干政者,诛无赦!

一面写着:

奉天承运皇帝制曰:凡王公贵胄文武百官并内宫人等,擅入军机处者,格杀勿论!

都是乾隆一笔极漂亮的颜书御笔,藏蓝底儿嵌金字俱都是满汉合璧,在灯下熠熠闪烁,仿佛在显示它至高无上的威权。钮祜禄氏满脸怒容立刻消散得无影无踪,像雷惊了的孩子似的兀立在铁牌前,哆嗦着惨白的嘴唇,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怎么,贵妃不向圣谕行礼?”阿桂问道。

钮祜禄氏双膝一软,向铁牌跪了下去,伏在地下轻轻叩首。再抬头时,已是珠泪满腮,说道:“先帝爷,皇上……恕臣妾无知之罪……爷呀……你远在江南,我的委屈向谁诉说?魏佳氏还怀着孩子,万一叫人折腾了,怎么见您呢?……”

她语气诚挚,几乎是如诉如泣。嘤嘤之声透窗而入,阿桂也听得悚然动容,是不是我疑得过分了?因也放缓了口气,说道:“奴才不恭敬了。贵主儿安富尊荣,谁敢给您气受?今晚您到军机处,我就不记档了。至于魏主儿,事出有因,五爷和我也是不得已,夜深了,贵主儿请回驾,我就不送了。”听着钮祜禄氏啜泣着起身远去,阿桂招手要过苏亚哈德手中笔录,略一过目,折好了浇火漆封缄起来,递给苏亚哈德道:“收到我的奏折拟稿箱里——告诉这里值夜的人,连太监在内,谁敢出去胡说传言,别怪我阿桂手辣!”这才又坐下写奏折:

回思奴才措置,鲁莽灭裂处在所多有,唯奴才草莽之材,猥贱粗陋之身,蒙主子不次趋迁,职在枢要,不敢爱身避事,忍心坏礼,致君父于不明之地,至诚在心而才短,唯以勤密以补之,其容有疏漏失慎之处,念及君恩,中夜推枕而起,绕宫彷徨不能自安,谨请主子鉴谅之余,加罪处分以稍安奴才之心……临池感激,思念恋主之情不能自已……

写到这里,他的眼睛潮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