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居亭安,狱讼和,争事息,财帛散,网张三面莫迟疑。
乾隆笑道:“这么好的诗,这么平和的判语,怎么只是个中中签?那上上签又该说什么?”
“上签那是讲大富大贵大红大紫的。”纪昀笑道,“下签都是讲没酒没色穷困生气的——咱们两头都不求,中中签真是好极!”乾隆一笑正要说话,却听那厢求签的年轻人细声细气地说“我的是个上中签呢!——这位老先生,请帮忙给我也解解!”说着已经过来。端木子玉见他过来,装作看壁画儿也凑了近来。纪昀看时,也是一首诗。
浓桃艳李映紫霞,群芳难妒谢园花。
犹羡三春景不尽,黄金台畔绕暮鸦。
——佳木独秀于谢家园内,其葱茏可知。离人安,财运亨,宜守拙,善居停。
那青年指着诗道:“这一句——黄金台畔绕暮鸦——我总觉得不甚吉利似的。”
“这是说你的归宿。”纪昀笑道:“乌鸦是孝鸟,你一生出人头地,终于魂归黄金台,难道还不知足?”
乾隆在旁打量这位青年,总觉面熟,再想不起在什么地方见过,待他听完纪昀解说,垂睫沉思,一刹那间神志婉然,他已瞿然想起,正是大闹山东平阴县的那位施药布教的道长,在平阴县城城西关帝庙广场相见时,二人还默默相对移时——坐实了这一条,此人便是“一枝花”无疑,至少也是白莲邪教里的要紧人物!他心里先是蓦地一紧,随即自失地微微一笑:天下相貌近似的不知凡几,万一认错了,岂不贻笑臣下?再说,已经事过七年,冲虚道长的模样已经漶漫不清,只改了女妆的冲虚在城下与自己脉脉相对的情景宛然,绰约间眉目亦不甚清晰,只是心里觉得神似而已,哪有人过七年形容不改的道理?想到此,又疑自家结想成幻,忒是杯弓蛇影了,因凑上去,秉扇一揖,赔上笑来说道:“敢问居士贵姓、台甫?”
“不敢,贱姓卞,草字和玉。”那青年也忙躬身回礼,只眼角微睨了一下端木良庸,又问乾隆:“敬问老先生怎么称呼?”
乾隆还是头一次听人唤自己“老先生”,下意识地摸了摸下巴,回头朝纪昀一笑,对那青年说道:“我姓隆,是旗人,你叫我隆格好了。卞和玉——嗯,这个名字有意思。”大约觉得这话带了皇帝味,接口又笑道:“楚人卞和献璞玉,地老天荒终难识——到底还是为祖龙所用,成了中华第一国玺。”
“这个名字并不吉利。”卞和玉也是一笑,说道:“不但卞和伤残废损泣血终天,就是和氏璧,本来好好一块璞玉,琢造成一块只能在诏书上戳红朱砂的印玺,也就失了它本来的天性。”
纪昀虽在平阴也见过易瑛,但只远远瞭见她在人众中厮杀。他是个近视眼,到底也没真切记住她的形容模样。眼前这个年轻人举止娴雅,谈吐声语清越,并不惹他生厌,但身负乾隆安全责任,他却一点也不想让乾隆和生人搭讪。因不动声色凑到二人中间,笑道:“和玉先生是应考南闱来的秀才罢?《三字经》里说‘玉不琢,不成器’。既琢,就必失天然,一块玉做了传国之玺,正是‘琢得其所’。不然,和河里满河床的鹅卵石又有什么分别?”
“我不是秀才,没有读过《三字经》。”卞和玉一哂说道:“但见今日官场,铜臭气熏天和氏之璧失传,大约也还因它本性未泯,不愿混迹于粪土般的官场商场里边吧?所以孟子谓‘与其残民以逞,不若曳尾于泥涂’。河里的鹅卵石中未必就没有荆山之玉,未必不藏夜明之珠,得其自然天趣,身处清波之中,似乎比在粪窖里要好些,是么——还没动问高姓大名?”
乾隆疑得不错。这位变名“卞和玉”的正是“一枝花”易瑛。包永强依她在扬州户籍假名,向尹继善“报效”十万两白银“以备迎驾”,立即接到了总督衙门鉴印的全红请帖,约邀八月初三前赶赴南京,随众接驾,听候召见;恰盖英豪飞鸽传书,八月初五在莫愁湖胜棋楼与黄天霸比武,请“卞先生光临观护”。于是不再听众人劝阻,带韩梅唐荷和乔松匆匆赶往南京。她也是昨日才抵达南京,住毗卢院是盖英豪盘子上的安排,谁知正应了“无巧不成书”,鬼使神差的竟和乾隆同住了一庙东西院!易瑛尽自精于先天神数,善演仙法道术,只想东禅院住的是富豪官绅香客,再也没有疑到居然便是垂治九州天下的“当今”!见乾隆言语从容,举止倜傥,行动间雍容洒脱,心中竟油然生出一份亲敬之情来。因就随着乾隆同观壁画。纪昀听她揶揄自己,想想她的话竟无可辩驳,因笑道:“敝姓年,字风清。痴长你几岁,叫老年好了。倚我老年人说话,无论官场商场,浊者自浊,清者自清,不可一而论之的。听你话音,似乎是河里的石头了。真令人羡煞,老年人却是身遭不幸,一不留心掉进你说的粪窖里头的人呢!”
“举世混浊,谁能独清?”易瑛不知怎的,被他触动心事,微蹙眉头叹道,“山洪发了,河里石头也不得清净。官场龌龊,商市也是一样,就是江湖黑道……相互间机械变轧,仇杀稔秧争一点蝇头小利的,又何尝没有?”
乾隆徐步而行,似乎漫不经心地浏览着满壁的云龙、金银轮、接引童子,各种奇形怪状的虎豹熊犬宝象神马神牛狮吼,听着易瑛的话,说道:“世界大了,太阳照不到的地方,藏污纳垢的事自然有的;林子密了,什么样钩爪锯牙的怪兽生不出来呢?黄河不去说它,千年来泥沙俱下。就这条扬子江,秋水寒波清冽异常,水底激流中什么情形就难说;这湾莫愁湖,平明如镜,温婉得处女似的,下面的污泥不知有多厚呢!”易瑛听了点头不语,仔细品味乾隆的话,却又一时揣摩不出什么意蕴。乾隆一笑,闭口不说话。纪昀转口替乾隆说道:“说出来猥亵了这世尊佛堂。前些日袁——袁子才听鼓升堂,是个男人提着人头来投案。一问是杀奸。袁大令就问:‘你懂律条不懂?杀奸只杀一个,要抵命的!’那人据实说了,竟是一女两男,大天白日一处犯奸。杀了一个,另两个人趁机逃掉。袁大令又惊又笑,派人捉了人犯,那女的竟说:‘我好比一枝花,头上飞来两个蜜蜂儿采蜜,我有什么法呢?’——这当然不是官场商场,也不是什么富贵人家。就是平头百姓,里头的龌龊事还少了?”
易瑛听得满脸一红,敏感地偷睨了乾隆一眼,乾隆只默默无语。易瑛毕竟是江湖老手,旋即镇定下来,格格一笑,说道:“当然,世界之大无奇不有——可我要说官场,商场。”因将高恒在扬州众乐园和薛白、云碧、阿红淫戏情形说了,又笑道:“薛白不去说她,是个行院,那两位可是扬州父母官的姨太太呢!巴结上宪,那可真是什么都舍得。众乐园掌园老板和我相熟,跟我说,前台唱丽娘入春梦,后台三英战温侯,真热闹煞!”
“真的?”乾隆几乎脱口问出来。高恒行止不检随处拈花惹草,早就有御史上章弹劾过,棠儿也隐隐约约说过他不规矩。一来是大臣,二来是国戚,乾隆自己也是个招蜂引蝶的风流性子,都留中了。不想在外头如此胡作非为,脸面性命都不要了!思量着,裴兴仁和靳文魁更不要脸,官官相沿成习,岂不是混账世界?他的脸色变得有些苍白了。纪昀生怕他发皇上脾气,忙笑道:“我刚才已经失口。佛堂上讲这些,本来就太脏了,不是亵渎也是亵渎。善恶因果总有报应,今日三英战温侯,保不定日后五马分商鞅呢!”乾隆听着,咽了口唾液,道:“风清先生说的是!”因见已转过佛堂后廊,方丈精舍里灯烛闪烁,里边似乎有人说话,停步谛听片刻,笑谓易瑛,“老和尚沐浴刚过,咱们见识见识,看这位百岁老僧机锋如何!”话音甫落,便听一个苍老混浊的声音道:“要去的尚未走,要来的已经到。阿弥陀佛——施主们请进!”
声音如此沉浑!房外几个人不约而同对视一眼。嫣红和英英抢前一步进了精舍,果然见两个小沙弥抬着一木盆热水出来,方才领着众僧诵经的性寂盘膝端坐在炕下蒲团上闭目不语,面上微带戚容,北山一卧木榻上趺坐着一个胡须稀疏的老和尚,却是又黑又瘦,好像已被百年岁月风干了,蜷缩成一团合掌瞑目——想来这就是尹继善说的法空和尚,二人合十念一声佛便退到门旁。端木似乎也存了戒心,见乾隆和纪昀进去,“卞和玉”还用手让自己,也伸手相让。只略一触,易瑛微微运功,但觉这年轻人手上力道隔着棉花似的,若有若无似吐似吞得不着边际,不禁暗自骇然。端木良庸却似浑然不觉,含笑让着,待易瑛进内也就随后而入,神定气闲地站在离乾隆两步远的门旁。却听乾隆笑道:“久闻大和尚道德高深,有缘幸会,愿闻和尚三乘妙谛!”
“阿弥陀佛!”黑瘦和尚在炕上合十躬身,睁开眼缓缓移动目光扫视众人一眼,说道:“确是与大居士有缘。老衲自康熙四十年弃道从释,而今垂五十年,得遇少壮游时旧人后裔,而后钟漏并歇,岂非天意?”因见众人都是一脸茫然,满面皱纹略一绽,对端木说道:“令祖封老先生还健在吧?他十岁上跟令太祖公清老先生一道去峨嵋山见过我。”又转向乾隆,用古洞一样深邃的目光凝视移时,瞳仁一闪即逝,喟然说道:“莫愁湖畔笙歌酣,回首百年尽尘烟……君清华毓德,与令祖何其相似乃尔!”说罢便瞑目。
纪昀学究天人,遵的却是正宗儒道,于神佛仙道持了个“存而不论”的宗旨。听老和尚捣鬼,肚里只是暗笑,直到他说出“清华毓德”四字,心头簌地一震,略一定,进前稽首问道:“敢问大和尚俗家姓氏?”
“古木昏月空山寂,惟余澹泊水澌澌……”老僧喃喃说道:“姓谁名何尽归空,居士无须多问。”
纪昀是绝顶聪明之人,略一沉吟,笑道:“大和尚不用说嘴,我已经领教了。”便即退下。易瑛却如坠五里雾中,见众人一脸肃穆,知道已被这和尚说中,也想问一问自己休咎,因端肃庄容一个礼拜,说道:“大师,俗家居士卞和玉,久已有志皈依佛图,恳请收纳法座之前。”法空和尚不言语,只是默坐。坐在炕下蒲团上的性寂忽然口念佛号,说道:“居士性情热衷,六根不净,八垢难除,九根未存,有求于佛,焉得成佛?”
易瑛微叹一声,说道:“听说二位大师师徒也是半道为僧。我虽不才,眼耳鼻舌身意,色声香味触法六根六性,闲下时也略有修习,但在红尘,但有钱财必难入佛门,这也是佛门俗见。清净六根,无非一个守空而已。我解得不对?”
“我为汝下一转语,”性寂说道,“试问何谓念烦恼?”
乾隆原在东宫,就被雍正指号长春居士,佛学造诣已登堂入室,原想和这两位百龄禅师对一对机锋禅语消歇心神的。倒不料邂逅的易瑛也有此情趣,便不肯抢先,笑吟吟站了一旁观看。只见易瑛一稽首回道:“念烦恼——误将浊水溅莲叶。”
“作何除法?”
“夺取钢刀破藕丝。”
“何谓不念烦恼?”
“一任清风送柳絮。”
“作何除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