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地方儿还是富威带我们来的——都告我们说了,笑的了不得!”贾富春笑道,“您这次是绸缎茶商大老板,住上房东屋,我和富敏富清富华四个住西屋。刘——毛先儿住东厢尽南亮灯的那间破房子——没法子,这是身分儿不同嘛。待会儿请毛先儿到正屋,咱们请他打卦测字儿……就怕有外路子客请他算命,那就得等一等了。”“叫富扬挡客。”黄天霸冷冷说道:“就说金龟子叫走了——咱们正屋里说话。”
于是一行五人都进了上房,待店中伙计打来洗脚水,各人泡脚儿洗着。廖富华笑道:“这太不方便了,要在石头城那边,从店主到伙计都是富名的徒子徒孙,起居说话是多么方便!”黄天霸道:“我让富英教训这两个稔儿,也为这个意思。富威在这里是金盆洗手,并没有跌份儿。现在要把盘子拾起来——我们办这么大事,连个小店都把握不住,处处防人耳目,那还成事?富春——去瞧瞧毛先儿,别教他在金龟子那里等了,我料着富英已经得手了。”师徒们正说着话,只见梁富云笑嘻嘻踅进来,忙着给黄天霸磕头时,黄天霸笑道:“咱爷们私地里用不着这一套,你给燕爷行礼是正经。”
燕入云自石头城外下船便一直闷闷的,仿佛心思很重。黄天霸师徒说话,他也无从置喙,只见那两个妓女“镖打黄天霸”时,脸上才略带笑容。此时早已擦了脚,见梁富云要行礼,忙双手扶起,说道:“入门休问荣枯事,但见容颜便得知——怎么得手的?神打、穴打、跌打还是药打?”
“使的药打,省事些儿。”梁富云笑嘻嘻地说道:“我估着他们也就来了,我得避一避——三哥跟他玩玩我再出来。”说着已听院门外脚步杂沓,他便闪身进了东屋。
果然一时间高富英一脸肃穆进来,后头还跟着洪三和金龟子。燕入云原是堂堂正正的直隶武林世家,只为在保定府与“一枝花”同在义合楼营救为恶霸欺占的女子雷剑,心中结下了一段化解不开的情缘,甘心拜入了白莲教。黄天霸手下十三太保,却是一群道地流涉江浙的地棍,称霸一方的豪雄乃至痞子丐儿流氓无所不有。什么“穴打”“神打”“遁功”放虎捉虎之类下九流的玩艺都能来几手。平日闲谈“药打”,也只听个名头,今儿亲见,燕入云倒觉好奇的。灯下打量洪金二人时,却也不见有什么异样,只洪三脸上略带迷惘之色。金龟子黑沉个脸,扫了满屋人一眼,说道:“啥子名堂?摆这玄虚给老子看!”
“三哥,”高富英没有理会金龟子的话,却转脸问燕入云身边的蔡富清:“你来看看这两个人。他两个在那里玩我就留心,像煞是中了绵阴掌——”一边说,用指头点着金龟子的脸:“您瞧这印堂,桃红里带了暗煞,还有四白穴,您瞧您瞧——这里睛明穴,还有人中穴……”
金龟子被他捣得发怔,直眨巴眼睛,见他将自己木偶似的撮弄,洪三也眼瞪得溜儿圆,狐疑地看着他的脸,摸额头试下巴地在自己身上找病,愣了一会儿,立着眼骂道:“格操姥姥的,哄我到这里来,涮我的开心!哪里来的野倥子,你他妈敢情是个疯子!”
“叫他们走吧。”蔡富清一脸笃定跷足而坐,摆着腿对高富英道:“我看不了他们的病,再说,我手里也没有药——我们巴巴地等着要吃酒高兴,你带两个死人来搅场儿。”“这种江湖卖药把戏我见得多了!”金龟子冷笑一声说道:“老子是跑遍五湖码头,三刀六洞扎得起,煎饼锅子坐得起的人,敢拿我涮场子——洪三儿,甭听他胡说八道。咱们走,明天带算盘来。”说罢转身便走。
洪三迟疑地转过身,刚迈了一步,忽然惊呼一声:“老金,他妈的邪门儿!我右腿发木,抬不起来了!”金龟子还没迈门槛,听他一惊一咋,下意识地顿了顿脚,也觉右腿有点凉浸浸的木麻上来,却还能活动,心里也犯嘀咕,嘴巴却仍硬挺,说道:“我一点事也没——你是叫他们镇住神了——这一套我也玩过!”
“老五你不该带他们来。”蔡富清道:“这必定是老六,不知这两个畜牲哪里得罪了他,就下了绵掌——找两个店伙计,赶紧送他们走!他们是这里的舵把子,不明不白撂倒这里,我们正经生意人,招惹不起!”
金龟子这下子似乎也有点慌神,蹲身按了按小腿,又捏脚面,只觉得小腿发凉,脚面已木得全无知觉,这一惊非同小可,遂转身对众人一揖,说道:“各位老大来到贱地,就是我们财神,兄弟岂敢有得罪之心?言语不谨无意冒撞之处,老大之量,定能鉴谅——只是兄弟见识鄙浅,真的不知道世上有绵阴掌这等功夫。有罪有罪!”
“不知道,所以你就小看?”黄天霸倒也赏识这瘦金龟子硬气,心里暗笑,口中叹息一声对蔡富清道:“老三,给他们看看吧——老六也真是的,招惹这些是非!”
蔡富清满不情愿地答应一声,用不可置疑的口吻对金龟子和洪三说道:“把衣服脱掉,只留一条短裤,脱净了脱净了!——不是师父的话,老六那脾气,我也不敢得罪,算你们寻到了真佛!”洪金二人腿上麻木不仁,心头惊慌,煌煌灯烛下各自脱得赤条条的。几个太保一边看着,一个肥若壮猪,胸前黑毛蓬乱,一个瘦骨伶仃,像个干猴,都是肚里不住暗笑。
“站好!不要运功!”
“是……”
“看着我,东张西望什么?!”
“是……”
蔡富清却不近前去,端起桌上一碗茶,离那二人约许五步之遥,突然左右脚齐顿“嗬啊——”大吼一声,右掌虚空一个白鹤亮翅,在茶碗上空虚绕三圈,自腰功带以上,只见一个气包周身运来运去,脸涨得喷了猪血一般,箕张右掌向二人凭空推去,众人不禁一阵低声惊呼:洪三和金龟子双乳期门穴当中,竟各自显现出一个殷红色的掌印!金龟子和洪三看得清爽,顿时唬得面无人色。燕入云也自心下骇然,指着问道:“老板,这就是绵阴掌?”
“不错,这是绵阴掌。”黄天霸不动声色地说道:“是山东端木世家独门绝学、老六偷来的功夫。为这件事我三次登端木门,送了千金重礼,承认只戏不打不传[2]
,才算饶他一命。你们定是口不关风,说什么歪派话惹恼了他。不妨的,他只是惩戒你们,不会要你们命的。”
金龟子和洪三这才知道黄天霸是“老六”的师傅,双膝一软齐跪了下去,只情一个劲叩头,求告:“那就请大师父金面,让六爷赶紧救治……这会子膝盖下头都没有知觉了……”
“你们方才说‘明天’来。”蔡富清板着脸道:“不是老五好心,你们还有‘明天’?”他摆步儿踱着,像私塾老先生给学生讲书,缓缓说道:“绵阴掌不传江湖已经一百三十年了,是端木一家的独秘。这种掌可怕之处,击人不用挨身,五丈以内都可施用。中掌之人也无大痛苦,只四肢百骸麻木如同中风无药可医。最教人不堪忍受的,是到最后形同死人,唯有耳聪心明——你们想想,你其实没有死,听着家人商议料理你的丧事、何日出殡、几时请和尚道士超度、什么时辰火化——活‘死人’目不能瞬,口不能张听着,是个什么滋味?”
他没说完,二人已唬得魂不附体,都是脸色惨白、通身汗流,伏身仰脸泣声哀告:“师父师父……各位老大……”金龟子还略撑得住,只请“佛手高抬”,洪三已是软瘫在地浑身发抖。
“什么他妈的城东双煞,就这副熊样儿?”梁富云笑嘻嘻从里屋掀帘出来,照屁股一人给了一脚,说道:“老子赌输了钱,本想捉你两个弄几个使使,到你们死不了活不成时候收宝,偏是五哥操这份闲——给,一个一包药,先护住心,喝掉!”说着,将两个小桑皮纸包儿丢了地下。燕入云端了茶来,两个人抖着手,龇牙咧嘴各将一包土灰色散剂吞咽了肚里,苦着嘴兀自道谢:“谢六爷,谢谢……原来六爷赌输了,裤子裆西局子里去,我兄弟包场你收火头。一晚上三二百两是稳稳当当的……”
[1]
舵子:指坐地吃码头的帮会头目。
[2]
只用来赚钱、不用来杀人,不再行传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