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回 理家事棠儿奖小奴 议政务傅恒敦友朋

两个人兀自要傅恒“以宰天下之衡器宰这局棋”。傅恒笑道:“没想到我这琴剑书房遭了一大棋劫!你们嗅嗅这股子汗臭脚味儿,亏勒敏也能耐得——外头的谁在?进来点上香,把纱屉子放下来,把亮窗打开,拧两把热毛巾给几位老爷揩脸,再送点冰块儿来!”一边说,笑着坐了看他们各人穿衣洗漱。

“六爷,老早叫了我们过来,必定有要紧的事。”一时收拾停当落座,敦诚含了一块冰,含糊不清地笑说,“来了又不先接见,必定不是急事。——说笑归说笑,现在你是宰相,我们都是下司属员,有什么差使,请指令,我们不敢怠慢。”他人虽诙谐,话说得却是郑重其事,一脸的诚挚之容,三个人都坐定了静等傅恒发话。

傅恒刚在花厅议事议得头昏脑涨,一心经济事务一脸公事相,还要支辅相门面,乍到几个知己朋友间,又是这般浑然无凿的天趣,但觉一腔浊气洗得干干净净,身心都清爽了,有点舍不得离开这个气氛。遂脱掉官服,赤脚趿了鞋取了一块西瓜,边吃边笑,口中呜噜不清说道:“我喜欢这么随便。敏二爷诚三爷这样儿的好。勒敏太正经,庄有恭和鄂善假正经,钱度见风使舵,都透着个‘假’。朋友来我家和外头不一样,差使要说,规矩要小——勒敏把大衣裳给我脱了。吃瓜——哪有那么多穷讲究!”勒敏笑着脱衣,说道:“我虽是状元出身,带了几年兵,也沾了不少匪气,书卷气太酸,和老行伍们掉书袋,得有点丘八风度才成!”说着抓起瓜来唏唏溜溜就是一块进了肚里,满口淋淋漓漓的瓜汁顺下巴往下滴嗒。又道:“他们两个是黄带子宗室,我揣着个手本履历在书房候见,敢不恭肃敬谨么?”

“你递手本,六爷敢撕了它!”敦敏将毛巾递给勒敏,回座笑道:“不过还是要分场合的。比如叫你去顶金辉当四川巡抚,下头官儿见你,不老老实实递手本成不成?”勒敏笑道:“他们不递不成!李卫兴的规矩,上台阶儿得一溜小跑递手本,说这样显得殷勤,又显着是办差匆忙赶来的——如今满天下都这样儿了!”

笑声中傅恒已恢复了从容平静,用手绢仔细地揩着手,说道:“敦二爷三爷也不是外人。上谕已经发到军机处。约你来也为告诉你,你要出任湖广巡抚,先署理,待后实封。”

“好啊!”敦敏、敦诚一跃而起,打揖作贺,“这么好的事,闷葫芦儿瞒着我们!——你得请客!”“客当然是要请的。”傅恒笑着请二敦坐了,用盘子递冰湃李子给三个人吃,说道:“明日皇上在韵松轩接见,聆听圣训之后,我和阿桂先请你们,然后你再还席。”不等敦家兄弟说话,傅恒接着又道:“皇上叫我先和你谈谈。明儿我进去了你再引见。”

勒敏文状元出身,又在金川历练数年军务,早已变得练达深沉,城府颇深,他很快就从惊喜中镇定下来,只是一时还理不出头绪,便拣着熟套路先敷衍着,因沉吟片刻,叹道:“六爷这话太出意外,我连一点也没想到。我家是满洲旧人,世受国恩,先父因甫欠国债,负罪而终。我自己其实是畸零获罪之身,又蒙圣主遴选殿元,不次擢拔。入金川料理差事,满以为可以略建微劳,聊报圣恩于万一,不料金川主将辱国,连带我勒敏罪上加罪,清夜扪心,没有尺寸之功,正畏惧恐惶无可奈何,突然又加此隆重之恩……我不知道如何向主子回话,更不知道如何感激圣上如天之德,唯有这一身,拼死报效就是!”不知是真的心中感激,还是这些话感动了自己,说到后来,勒敏的眼圈里已含了泪水。敦敏敦诚尽自玩世不恭,见他们进了公事奏对格局,也就收了嬉笑之容,端坐品茶不语。

“你这些是心里话,说得好。”傅恒不动声色,只略略点点头,说道:“金辉已经出缺,金因为有案子没有料理清楚。不然,就要金去湖广的。皇上的意思,要岳钟麒兼四川总督提调湖广,调尹继善暂任甘陕总督,待平定金川再作调度。卢焯原也去得,但他要去江淮任河督,李侍尧也是人选,但他那里开铜,也暂不能离开。因为湖广为九省通衢,又为四川门户,连带着有军务,所以庄有恭、鄂善也不合适。我就荐了你,阿桂也同意,这就定下了。”

“谢六爷举荐——”

“这里头没有私情,我不拿私情和国事混搅,你不要谢我。”傅恒打断了勒敏的感激话头,“你谢皇恩是对的,我傅老六没权力叫你任这个职。但你既是我荐,有几句话是肺腑之言,少不得叮嘱你几句。”

“请六爷示下。”

傅恒用手虚让敦敏兄弟随便吃瓜果,一笑即敛,说道:“你是勒勤襄的儿子,他生前在湖广当巡抚近二十年,坏事坏在湖广,又死在湖广。那里的人不免与你勒家有许多恩怨纠葛。现在你回湖广任巡抚,差不多是子承父业。我想听听你怎么想这件事。”

“这件事没来及想过。”勒敏颦眉说道:“事情过去多少年了,还有什么恩怨?我记不得什么人的恩,也无怨可报。”“抄家好比筵席散,残羹杯盘听群奴。”傅恒一笑,说道,“我幼年就随过主子去抄过赫德的家,见过。趁热打铁的,趁火打劫的,墙倒众人推的,乘机套交情预留后步的,真心同情的,暗地赞助的,什么样人没有?——你没来及想,正好,我说你就别想了,我来替你想。头一条就是不能报仇。第二条,你要报恩,不能用差事官缺来报,可以用情,用钱去报;实在有德有能又有恩的,告诉我,禀明圣上,皇上替你报。不然,你连一年巡抚都当不满,就得下来。友朋之道规之以义。我不同你客气。你搅乱了湖广,我荐的你,还由我来弹劾你——勒三爷,我们如此约法三章,如何?”

敦家兄弟素日放浪形骸,都是傅恒身任散秩大臣时的朋友,从来以旧交知友看待傅恒,没有因傅恒做了天字第一号大臣拘了形迹。只是以为他练达聪敏,倜傥儒雅,又占了是正牌子国舅,所以时运相济飞黄腾达。他们都是雍正年间被抄落的人家。听傅恒这话,有德有量入情入理,勘透世情,竟比自己亲历亲目之事还要来得真切入骨,由不得打心里钦敬佩服,想说几句,又恐搅了他二人谈话,只端坐静听,心下叹息不已。

“六爷这话是圣贤至理。”勒敏望着幽幽灯火,仿佛在咀嚼一枚千斤橄榄,愈品量愈觉意味深长,徐徐说道:“读唐史也读过李宓对肃宗这番话,身历其境,晓得了六爷一片忠忱社稷又爱护友朋的成全之心。我不赌咒发誓,只告诉六爷一句:瞧我的,我必不负您这番心意!”傅恒笑道:“丈夫一诺,我信得及!有些军务上的事,今晚没空谈了,你回去后再想想明日奏对的事——敦老二敦老三,发什么愣,吃瓜呀,吃葡萄呀——再放就温了!”

敦诚拿起葡萄就吃,敦敏却只是发呆,傅恒又让时,敦敏说道:“上回听你和纪昀说话,隐隐约约觉得有点什么想法儿,却又说不明白,方才又听你和钱度讲各地年捐赋税,我一直还在想,这会子想透亮了。打比方说明珠索额图高士奇,就好比咱们大清的王熙凤,张衡臣和你呢?有点像贾探春呢!”

“好,比出《红楼梦》了!”傅恒鼓掌大笑,“将敝人比作贾探春,却之不恭,受之有愧啊——这大个大观园,我料理不得如探春那么得心应手。大清要真有个男贾探春,我傅恒立刻举荐让贤!”敦诚道:“看了《红楼梦》,恨自己是个男身,看看书里的就晓得了,除了政公,有几个好男人?贾赦是色中厉鬼,贾珍是色中灵鬼,贾琏是色中饿鬼,宝玉是色中精细鬼,贾环色中偷生鬼……”说着已是自笑,“贾蓉是个色中刁钻鬼,薛蟠呢……是个色中冒失鬼!”敦敏笑问道:“还有个贾瑞呢?”“这鬼没法形容。”敦诚张着口怔了一会,一拍大腿笑道:“有了!此人可谓——色中馋痨鬼。”三人一齐大笑。

勒敏也喜爱读《红楼梦》的,但却没有敦氏兄弟那般如痴如狂,因在旁笑道:“都入了魔障了,作者是给闲人破闷的,就都当了真!一说仕途经济,玉兄就掩耳而逃。我想过,要没有懂仕途经济的撑着局面,有那个大观园极乐世界给玉兄去享受?雪芹借宝玉骂我们都是国贼禄鬼,我们吃了孟婆汤[1]

,还佩服得他五体投地!”“《红楼梦》高明之处也就在这里,不知不觉入其境界沉迷于中。其实它就是一面‘风月宝鉴’,正照是色,反照是空。阅历浅的,不读为妙。”傅恒仿佛自失地一笑,“金给我来信,他南京有一女子,酷爱红楼,日日填诗作词,要学红楼十二金钗,渐渐羸弱消瘦,恹恹欲病,家人以为她中了邪祟,悄悄儿一把火把书烧掉了。谁知这女子寻不见书,急得茶饭不思,真个得了痰迷之症,口口声声要去太虚幻景,蓬发乱鬓啼哭‘为什么烧了我的宝哥哥?’医卜祈禳诸法用尽,都如水泼沙滩一般,不到一个月也就香魂缥缈了。金信中叹息,可见《红楼梦》祸殃流毒,误人子弟,要兄弟代奏请旨查禁呢!”

“金那是放屁!”敦诚说道,“他在南京也和袁枚这伙子人厮混,其实只是博个风雅名声,连附庸都说不上。这件事可见《红楼梦》一书魅力所在,那女子只是不会读书而已,情实可敬可怜。金是我家包衣奴才,我写信敲他这冬烘脑袋瓜子,再敢胡说八道,仔细来北京我治他!”

勒敏笑道:“你竟是曹雪芹一尊护法神!六爷说说而已,哪里为这小事就入奏了?话虽如此,此女毕竟为红楼所误,也真忒冤的了。”“你这话更其荒谬,你根本不懂情为何物!”敦敏正色说道,“她这叫死得其所,懂么?世上有看戏看疯了的,吃饭胀死的,下河洗澡淹死的,可以请旨禁止演戏,禁止卖粮,禁止大河东流?哦——皇上御驾从热河回来,东直门瞻仰圣颜的人挤死三个,难道责任由皇上来负?”“不敢,不敢!”勒敏笑着连连说道:“三爷这张利口我惹不起!此女活着轻于鸿毛,死得重于泰山,成么?——别忘了,我也是雪芹好朋友呢!”

敦敏见傅恒笑着打哈欠,因道:“今儿来打《红楼梦》官司呢么?上回勒敏右钗左黛,老三右黛左钗,争了一夜!茶馆里有为争袭人晴雯好歹砸茶壶扭打到街上的。喂,跟你们说,我给你们带来一首诗,外国人写的《咏红楼梦》,——可不是个稀罕巴物儿?”傅恒叫这对兄弟来,原意有疑高恒大肆侵吞盐税,想透过山海关税政上摸摸底细。谁知说起《红楼梦》来没完没了。他倦极了的人,原已有些犯困,听说外国人有咏《红楼梦》的诗,哈欠打了半截便止住了,笑道:“憋着宝呢,这会子才肯拿出来!快让我们瞧瞧!”敦敏因从袖子里抽出一张纸来,众人就灯光看去,上面写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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