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回 兵败穷极落荒松岗库 恩将仇报谋杀功高将

张广泗抬起了头,脸色苍白得像月光下的窗户纸,仿佛不认识讷亲似的,用呆滞的目光盯着他,许久才道:“军事……军事还有什么议的?你……和我都是罪人,等着朝廷来锁拿就是了……”讷亲看了吴雄鸿一眼,说道:“吴师爷,把门关上,你到外边守着,不要人打扰。”回坐了旁边又一个安乐椅,隔几侧身说道:“这一仗是失利了,北路军已经瘫痪,这我知道。但军事的事,我想了许久,并不是毫无指望。假如西南两路推进金川,我们能固守,莎罗奔仍旧难逃厄运。现在最难的是将令传不过去,金川并没有多少藏兵,他的老窠要被捣,立时战局就要翻转过来。”

“这我都想到了。”张广泗叹道:“莎罗奔恐怕也想到了,所以才放我到松岗。这真是个人物!你该思量,绕道成都,再到川西南传这个将令,就是没有阻难,也得一个月。这两路军知道我们被困,敢不敢来救?他们要是索饷,四川藩库供应不供应?别看这些武官,扯皮的本领大着呢!”讷亲点点头,说道:“四川藩台金辉是我的门生,我垮了,他也要失势,不能不勉力成全。一个月就一个月,让送粮来的民夫悄悄带出将令,由金辉发过去。总之我们不能坐以待毙嘛!”张广泗道:“莎罗奔难对付,更难的是无法向圣上交待。天威不测啊!……”

讷亲缓缓站起身来,萤火虫一样的豆油灯幽幽地照着他颀长的身子,他深深地思索着,踱着方步,眼神暗得像深不见底的古井。良久,说道:“我军失陷刷经寺,可以请罪;北军占领下寨,可以报功。只要最后打赢,仍旧是无罪有功!这要看文章怎么写。”

“怎么写?”张广泗眼中放出光来。须臾又道:“海兰察和兆惠恐怕不肯替你我瞒着。”讷亲咬咬牙,硬着心肠说道:“刷经寺被困,海兰察救援不力,使莎罗奔佯攻得逞。兆惠是随中军行动的护军将领,不能预防敌人偷袭,致使我军伤亡惨重。都是可杀之罪……”

在外边守风的吴雄鸿,听他二人计议怎样恩将仇报杀人灭口,浑身汗毛直炸,一阵一阵颤栗。他跟张广泗多年,张广泗刚愎跋扈是有的,但待下罚重赏也厚,坏心术的事不多见。这个讷亲冷峭寡言,但素来温文尔雅,待下礼遇丝毫不苟——怎想到事到急处,两个人都如此阴险狠毒?吴雄鸿恐惧得不能自持,屋里讷亲轻咳一声,竟吓得他一阵哆嗦。正恐惧间却听张广泗道:

“吴老夫子进来,商量一下写折子。”

…………

天近五鼓时,一个黑影倏地闪进了兆惠、海兰察合住的帐篷。轻微的毡帘响动,立即惊动了二人。几乎同时,海兰察和兆惠都睁开了眼,不言声四目炯炯盯着来人动作。黑影进来在门口站了一下,似乎在适应帐里的黑暗,接着便蹑手蹑脚向两个板床中间的茶几走去,摸索着端起杯子,窸窸窣窣向下塞了一件什么东西。海兰察见他要走,“唿”地一声坐起来,双手钳子般握住那人手臂,低喝一声:

“什么人?奶奶的,敢打我的主意!”

“别,别……别动手!我、我、我……是吴、吴雄鸿!”

“吴什么玩艺?老子不认的!”

“就就……就是吴师爷!”

兆惠一下子晃亮了火折子,海兰察也丢开了手,都愣了神,看着几乎被海兰察唬瘫了的师爷。海兰察平日和他挺熟稔的,不禁笑道:“你这么鬼鬼祟祟的,还是个读书人!我还以为哪个饿兵进来摸索牛肉吃呢!”吴雄鸿的脸兀自煞白,用嘴努努茶几,兆惠走过去,从茶杯下抽出一张纸,只见上面歪歪斜斜八个字:

恩将报以仇速作计

兆惠便问:“左手写的?”

“什么玩艺?”

海兰察见兆惠变了颜色,接过他手中纸条,只看了一眼,心里也“轰”地一声,立刻弼弼急跳,遂急问道:“到底是怎么回事?”吴雄鸿不敢久待,只拣要紧的说了个约略。又要过纸条,在灯上燃着,看着它烧尽,用一种难以形容的古怪眼光看着呆若木鸡的兆惠和海兰察,说道:“我得赶紧走,你们好自为之——信不信由你们!”说着一闪便出了帐。

兆惠和海兰察木雕泥塑般站着。许久,才像做了一场噩梦醒来,转脸四目一对,都是火花一闪。二人都是天分极高的人,顷刻间便意识到自己命在须臾之间。

“怪不得夜里布置军务,讷亲一句不提你我,也不检讨刷经寺之败。”兆惠凄冷地一笑,“原来要拿我二人开刀!”

“他现在还不能动我们,”海兰察咬着嘴唇,紧张地思量着说道,“松岗的兵都是我们带出来的,出死力救他们,兵士们都知道,他怕哗变!”兆惠点点头,他已经恢复了镇静,闷声说道:“我们现在不能逃,那样他就更有口实,这里形势凶险,他不敢动我们。一待莎罗奔兵退,就要下手了——我们现在不是没差使吗?天亮和那个桑措会谈,我们两个要个差使,管刷经寺到松岗这段路和藏兵交接粮食的事。这样,我们行动手脚就放开了,在刷经寺寻逃路,比这里容易得多!”“光我们两个逃不行,我有十几个弟兄,都在大粮库当分库佐领。”海兰察手捏下巴,沉吟着道,“要让他们知道点影子,到时候策应一下。万一不成,也有人报告朝廷——杀人可恕,情理难容!他们就这样报我们的救命之恩!”

兆惠佩服地看一眼永远带着稚气的海兰察,在与兵士交往这一条上,他确实自知不如。海兰察做到副将衔,什么马夫、伙头、哨伍长之类的狐朋狗友还有一大帮,和兵士们一块吃偷来的狗肉……他秉性严肃,不苟言笑,临急时才晓得鸡鸣狗盗之辈也大有用处。兆惠心里嗟叹着,回答海兰察道:“大利大害面前,没有情理仁义可言。他们的身家性命、功名利禄比我们的命要紧得多!”

讷亲和张广泗的“报捷”奏折递到北京,恰是五月端午。当时在军机处值差的是文华殿大学士、刑部尚书刘统勋。一见是报捷的奏章,粗粗浏览一遍,便起身径到永巷口,却见养心殿廊下侍候的太监王耻抱着一堆东西出来,因问道:“皇上这会子在养心殿还是在乾清宫?”

“万岁爷和娘娘刚刚启动銮驾,先祭天坛,再到先农坛籍耕,午时才得回来呢!”

乾隆身边十三个大太监。贴身的五个,卜孝、卜义、卜礼、卜智和卜信在内殿侍候起居;外廊八个,王孝、王悌、王忠、、王礼、王义、王廉、王耻专管内外奔走,随行传呼一应事务。这位王耻排在最末,却因伶俐解人,言语乖巧,上下殷勤奉迎周到,倒最得乾隆任用。当下王耻答着刘统勋的话,笑得两眼挤成一条缝,又道:“主子、主子娘娘惦记着当值的军机大臣,说过端阳节的,算不小的节气,既不能回家,叫赏的米粽、蒸糕、雄黄酒、芷术酒糟。主子娘娘听说是您刘延清大人当值,说您素来心脾不受用,又要添了苏合香酒,加赐一碟点——怕着米粽您克化不了——还有槟榔包儿麝香袋,紫金活络丹,就赏了这大一包叫我送过来。我的爷!张老相国当了四十年宰相,也没有这个体面呢!”

刘统勋听乾隆不在大内,原本回身要走的,见说这话,忙又躬身站定,聆听着,心里一阵阵发热。待王耻说完,颤着手捋下马蹄袖跪地谢恩,说道:“刘统勋何德何能?受主子主子娘娘如此厚恩!只合拼了这把老骨头报效君恩……”起身又道:“烦请公公把赏赐物件送军机处。我去一趟傅相府,回头就进去给皇上请安奏事。”说罢,径自出景运门,从东华门出宫,向侍卫处借了一匹马,也不带从人,加鞭直奔鲜花深处胡同西街,来见军机大臣傅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