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回 邬思道雍府逞辩才 隆科多穷庐受遗命

方苞突然有一种受辱的感觉,自康熙南巡在途中收他为布衣之后,可以说在皇帝跟前言必听计必从,大至亲王、贝勒,小至部院尚书、郎官,没有人见他不说恭维话的。怎么这个邬思道,竟似从来没听说过“方苞”这两个字?当下便觉无趣,走过来讪讪地审量棋局,半日,笑道:“邬先生!棋,刚进中盘,论胜负尚早啊!”

“是么?”邬思道爽然说道,“原来方先生也精于棋道?”因见方苞笑而不答,胤禛忙道:“方先生乃儒家大宗,读尽三坟五典,识穷天球河图,极受皇上赏识!思道不可造次!方先生授四子的棋,我还下不赢呢!”方苞忙逊谢不迭道:“王爷过奖,方苞不敢领受!”邬思道笑道:“话虽如此,跛子是不见棺材不落泪的,方先生既说此局未分胜负,请代四爷走几着何妨?”

方苞本想躲开这样的轻慢之徒的,至此心头不禁暗暗上火:你赢四阿哥半子的本事,就想赢我?遂笑着端起棋盒说道:“恭敬不如从命。”说着便投下一子,绰进黑角,暗伏了杀手。邬思道不假思索,将三三一子退尖二四谨守待机。几着下来,方苞见对手防围森严,着子若即若离,似实又虚,击左应右,视后攻前,着实不是凡品。胤禛在旁已看得茫然,全然不懂双方深义。不由暗忖:邬先生素日赢我半子,原来是煞费苦心让的!

“高明!”三十余着之后,方苞始终未能挽回一先,弃子叹道:“确是要赢半子了!”邬思道也轻轻放下棋盒,微笑道:“今日过了棋瘾。君有自知之明,令人钦佩!”方苞听着这话,觉着狂傲,却无可反驳,想想终是难忍,便道:“弈棋,小道耳,就值得自矜如此?这样见识,恐怕还算不得通人[1]

。”邬思道立即反唇相讥:

“我读书万卷,何谓不得通人?”

“读过《狱中杂记》么?”

“书不读秦汉之下。”

至此二人已是动了意气,虽然没有怒形于色,语气都冷得结了冰似的。胤禛正左右为难,邬思道格格笑道:“方先生既是通人,请问方才名刺上‘桐方苞’如何讲!按可称为桐者,天下有五,浙江有桐庐、桐乡,安徽有桐梓、桐城,河南有桐柏,足下自称‘桐方苞’,学生百思不得其解!”

“后生!”方苞被他问得一怔,端茶啜了一口,冷笑道,“读书重在养气,不是用来养舌!桐城方苞虽然浪得虚名,终归文林皆知,我用‘桐方苞’三字不过避名自隐而已,竟成了你的把柄!君名既称‘思道’,不知所思何道?”

邬思道脸上毫无表情,略一欠身,说道:“先生!你这‘避名自隐’四字,学生仍旧不懂!譬如一只云中鹤,飞来飞去帝王家,还要说‘自隐’——其理难明。我这‘思道’二字本得之父母。既问我所思何道,也不妨直言相告:古之明哲之士,谦冲淡泊,不栖危楼颓垣之侧,心不存机械倾轧之地。我方才说‘久仰’不是虚词,雍王爷几次回来说先生在御书房给阿哥们讲四书,讲得好。然大学扼要在诚意,诚意扼要在慎独。君言必称循礼,果然是为养气修己,还是稍稍有点‘近名’?君引朱熹语,横批今世腐儒,听来十分痛快,但到底是为明道呢,还是有点‘好胜’呢?修己明道乃是天理,近名好胜却是人欲,私欲尚不能克服,那‘天理’是否就掺了水呢?”

邬思道滔滔不绝,侃侃而言,不但胤禛听得目眩神动,方苞也是目瞪口呆,惊讶地看着这个稳沉不动声色的书生。邬思道轻轻将手中折扇合起,放在案上叹道:“昔年我为诸生,即倾慕先生为人为文,但近年来久不见先生有好文章传于世间了。为什么?我亦不得明自!先生自思,处身于此地、此时,周旋于斯人、斯事,虽欲自全,亦恐难得,何来文思构成佳章?思道一介愚鲁,隐于四爷卵翼之下,以管窥之见,其言也直,其心也正,先生达人,谅不见责!”说罢,低下了头,看着那局残棋不语。

“谨受教!”方苞这才回过颜色,这番话在他来说真如当头棒喝,醍醐灌顶,竟一躬身说道:“实在多谢了——四爷,您有此畏友,日日在侧,真是您的洪福!邬先生,我邀您明岁桐城一游,与您重新把酒论道。告辞了!”说罢一揖便辞了出去。胤禛直送到仪门才踅回来,因见邬思道拊掌而笑,便道:“你无端惹他做什么?”

邬思道显得有些疲倦,深深透了一口气道:“四爷,您想过没有?此人中举,李光地乃是房师,李光地在万岁跟前木钟没有撞响,想求助于他,而此人却是言听计从!为此危急万端之时,四爷一针一线的差错也不能有啊……唉!对付方苞这样的人可真难啊!”胤禛盯了邬思道一眼,心中陡地生个念头:这位姓邬的心机未免也太厉害了……口中却笑道:“你劝他归隐泉林,离开是非之地,也是菩萨心肠。”邬思道怔怔地说道:“我们尽了人事,就看天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