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么?”康熙拈一块云糕,漫不经心地嚼着,笑道,“这是一母同胞,闹到一起了。朕倒以为胤禩也不无可取呢!”
方苞欠身说道:“恕臣直言。方才已经说过,八爷品貌才学气度,在皇子里确是出类拔萃的,性格宽仁平缓,很像皇上。连外国使臣也说八爷是奇人。大家正是瞧准了这一点,所以众口一辞地举荐他。但如今天下承平日久,物富民殷,已二十余年不动兵戈,文恬武嬉,积弊甚多。极需整顿,八爷似乎难以胜任。”
“诚如方苞所言!”张廷玉接口说道,“因此继统之人,一定要精明强悍,能矫正时弊!一是能洞悉今日吏治民情物议;二是毅力坚强足以克难攻坚!臣冷眼旁观,皇上所不中意八阿哥者,其因正在于此!”
他话未说完,康熙已激动得站起身来,靴声橐橐来回踱步。良久,方仰天一叹道:“你等所言极是,多难兴邦,朕要个守成庸主来接位做什么?什么叫肖子,什么叫不肖子,不是看他走路吃饭说话为人,最要紧的是能不能把江山治好!你们想想,朕已经过于宽仁,胤禩比朕还‘宽仁’;朕已经过于放纵下头,他比朕还放纵,数十年后怎么得了?须知朕当年不是这样的!朕这个太平天子,是经过了多少磨难、一刀一枪、一滴血一行泪苦苦挣来的!各人功名自家挣,好儿不靠父母养,得之容易,弃之就不惜。朕决意不传胤禩,就是为了这!”
“万岁圣明!”方苞索性说道,“臣以为胤禛、胤二人之中,必有一人是朝阳鸣凤!”康熙眼中波光一闪,刹那间又变得若无其事,笑道:“天无二日,民无二主,皇帝只能有一个。你们看哪个更好?”
直到此时,二人才吃惊地感到,今天的话是否说得太多了,太直了。张廷玉正寻思如何答对,却听方苞笑道:“哪个更好,圣上问得太陡然,臣从来也没想过。若论臣道,今日我和廷玉讲的都越分非礼了。这是主上乾纲独断的事,承蒙圣上垂询,臣子也不该妄言。但臣以布衣之身,受到主上亘古未有的恩宠,不能照常情回避。此二皇子,若皇上已有定见,也就罢了;若心有犹疑,臣有一法为皇上决之!”
“什么法?”康熙的目光陡地变得咄咄逼人。
“看皇孙!”方苞冷然说道,“有一个好皇孙,可保大清三代盛世!”
康熙猛地想起在热河行猎时见过的弘历。康熙以手加额,刚要说:“朕得之矣!”却止住了,格格一笑说道,“方苞,你这一句话值万两黄金!有道是智过圣哲者不寿,察见渊鱼者不祥,你可得小心着点!朕看,你不必在上书房办差了。每日到这里来,这里有的是珍版秘籍,无事你就读书,有事朕就寻你,专一润色朕的遗诏。只有一条得留心,结交外人要缜密。不然,朕虽爱你,也无法回护了。”
“万岁!”方苞不禁愕然,他万万没想到康熙把这么要紧的机密要务交给自己专办,慌得心头乱跳,忙道,“臣才力绵薄,恐难当此重任!”张廷玉暗暗舒了一口气,想道:这个烫死人的红炭团儿总算没塞到自己怀里。
康熙踱至窗前,推开隔扇,怔怔地望着外面,半晌方叹道:“悲哉秋之为气,宋玉不是无病啊!园中眼见红瘦绿稀,来年枝头再发新芽,就又是一番风光了!”说罢,踱回身来,深沉的目光注视着惶惑不安的方苞和张廷玉。阴郁地说道:“张廷玉,你的干系更大!方苞帮着写遗诏,你却要保管好,一步走错,九族受祸,你明白么?”
“奴才明白!”张廷玉脸色雪白,扑通一声伏地叩头,“奴才没有别的长处,事君惟忠惟谨,尚可自信。奴才以自家性命担保!”
康熙摆手命他起来,冷峻的脸上像挂了一层霜,说道:“保全朕的令名,即是保全大清社稷江山,实在非同小可!自今日起,你们自身也处于危疑之中,朕自然也要保全你们。不得已时,恐怕还要作些非常措施。现在说也无益,你们只记住了这句话就是了。”
“喳!”张廷玉、方苞凛然一颤,躬身答道。两个人此时已经汗湿内衣。
康熙当下又交待了几句细务,说道:“你们两个在此谈谈,有什么补阙之处随后密奏朕。”遂撇了二人,自出了“穷庐”随步踱回澹宁居。却见是刘铁成在殿前当值,李德全、邢年站在月洞门口迎候,旁边还站着何柱儿,康熙便问:“何柱儿,你进来了?有什么事情?”
“奴才给主子请安!”何柱儿叩了头,起身又打了个千儿,小心翼翼说道:“八阿哥窜了时气,身上热得滚烫,从昨晚到现在水米不进,一个劲说胡话……八福晋打发奴才进来,代八阿哥给主子请安,说是怕八爷有个意外,想请主子得便儿能去见见面儿。八爷昏热中直叫万岁,奴才瞧着也是怪可怜的……”康熙仰着脸想想,问道:“太医看了吗,说是什么症候?”何柱儿道:“说是疟疾。一会儿冷一会儿热,折腾了两天两夜。八福晋说……”
康熙晓得这个“八福晋”,是蒙古科尔沁王的独生娇女,又是太皇太后的重外孙女,为人很刁悍。料想这女人必是乘八阿哥犯病,打发何柱儿进来,明是请安,暗是试探自己态度,顺便给自己塞苍蝇吃,遂冷笑道:“你回去禀告你那福晋,朕这两天身子也不爽,过几日能走动了,一定去瞧八阿哥。放心,手心手背部是肉,朕没个不疼他的理。既知是打摆子,断然不妨事,不要慌张。人吃五谷杂粮。谁不生病?叫他安心静养些日子,病不好利落,不必过来请安,其余阿哥,也不必你来我往地去看,邢年,待会儿你传旨药房,给廉亲王送些金鸡纳霜。”说罢一点头,带着众人进去了。
眼瞧着李德全、邢年一干人威威势势簇拥着康熙远去,何柱儿怔怔站着,心里真是又羡、又妒、又恨、又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