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玛圣鉴!”胤禩心一横,索性磕了头说道,“无论是上次,还是这次,儿臣都没有暗中运动!儿身在危疑之中,自然心中不安,这都是儿臣不学无术之过。”康熙啐道:“放屁!上次朕有旨意,叫百官推荐,这次并无旨意,百官也没推举什么人,你何以自感不安?”胤禩俯伏在地,哽咽道:“父皇如此说,儿死无葬身之地了……扪心自问,儿光明磊落,于父皇并无一丝一毫不敬之心!不知何故,失爱于父皇,竟至疑心儿臣到这个份儿上……”说着再忍不住,呜呜咽咽,竟自失声痛哭!
康熙见他这样,设身处地为胤禩想想,不觉灰心,遂叹道:“你也不用这样,一般儿是朕的骨肉,你但凡能恪尽人子孝道,人臣忠道,朕为什么叫你过不去?只你今日无端挑起来,说什么废了二阿哥你心绪不宁,借题发挥,试探朕意,岂不叫朕寒心?”胤禩此刻已冷静下来,他为试探而来为,这些话听去仍是难以捉摸,遂道:“父皇既疼儿臣,儿臣心想:人生一世,草木一秋,也不过如此——如今处在两难之地。想办差使,或者出去带兵,恐人说儿子揽权自重,心怀异志;想削发披缁,入山避世,又恐横招物议,有伤父皇仁慈之心;思来想去,总无十全之道。请父皇允儿臣告病静养,以表心迹!”康熙本已平缓了情绪,听胤禩绕弯儿,仍是百折不挠地试探,不禁又来了气,冷笑一声道:“你可真是锲而不舍啊!看来今日打定主意,要讨个底儿?朕只能告诉你,君子坦荡荡,小人常戚戚,你心地光明正大些儿,安分做你的‘八爷’,办差、带兵都无不可。要一味试探,做和尚也由不得你,装病也由不得你!”
“皇阿玛这话太过分了。”胤心中打定主意,要气气康熙。听到此处,扑通一声跪倒,仰脸说道,“说这话比剜心还难过!虎毒还不食儿呢!可怜八哥素来人望好,倒吃了牵累。这次胤礽出事,越发吓得一人不敢见,二门不敢出,不得已儿来向阿玛讨个全生活命之道,这不可怜么?如今既然连装病出家躲灾都惹万岁生气,那还不如一刀宰了他,何等省事……”他夹七夹八得意洋洋还要往下说,旁边的胤禩已被吓得面无血色,只叫了一声:“十四弟,你少惹祸!你不叫我活了么?”说完身子一晃,已是背过气去。殿上众人早已吓得木雕泥塑一般,竟没人敢来扶一把。
康熙气得脸如金纸,身子一仄要倒,邢年、李德全忙抢上来扶掖,不料康熙腾地跃起,每人劈脸就是一掌,打翻在地!方苞刚说了句:“万岁仔细龙体!”也被康熙断喝一声:“你不要管!”康熙浑身剧烈地抖动着,狞笑一声,用呆滞的目光四处搜寻。良久,一跺脚跃至壁旁,摘下那柄嵌珠镂金的天子剑——素常是摆样子的,或奉有专旨钦差,出兵放马赐与大臣便宜行事时才用——抖着手看了看,“噌”地一声拔了出来,见了寒森森的剑光,众人无不吓呆!张廷玉大叫一声:“万岁不可!”俯伏在地连连顿首,马齐一边跪下,一边回头对胤喝道:“还不赶紧谢罪?”
胤高傲地昂起头,不屑地瞥一眼宝剑,说道:“有死而已!”康熙叫骂道:“好畜生!”待要过来,却被胤祺死死搂住双膝,哭着哀恳,“好万岁,好父皇!您……您……”五阿哥素日忠厚朴讷,拙于言词,此刻又急又惊,越发连话也说不囫囵了。说话间,康熙暴怒地一脚踢开胤祺,挺剑要刺。方苞情急,大喊:“胤,小受大走为孝[1]
!还不快跑?”喊着扑到康熙面前,扎煞着手拦着,大哭道:“皇上!您醒醒神儿,从容处置不迟……”那胤早叩了头,一溜烟儿走了。
康熙看看晕在地下的胤禩,又怔怔望了望殿外,忽然“当”地弃剑在地,仰天连叫:“大帝大帝!你不爱朕,为什么叫朕功成名就?你爱朕,何苦又降下这群猪狗来折磨朕?”他迷惘失神的眼睛里,泪水直往外涌,又讷讷道,“伍先生,你在哪里?你告诉龙儿,该怎么办……怎么办?……”
“伍先生”是康熙幼年启蒙师傅伍次友,康熙一生事业学问奠基于此人。康熙小名叫“龙儿”,也只有他奉了特旨有权如此称呼。此事已过三十余年,除了马齐、张廷玉影影绰绰知道一点内情,别人都不晓得康熙是什么意思。胤禛见殿中还躺着个胤禩,康熙不发话,大臣们不好处置。他忙吩咐邢年:“寻个春凳儿,把八爷抬回府,再到太医院叫医正给万岁看脉;另叫个御医去廉亲王府……”众人七手八脚将气得半死的康熙扶到炕上,为康熙抚胸、捶肩、捏腿。口中轻声慰劝着。
康熙半躺在大迎枕上,闭着眼只不言语,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才深深吁了一口气。张廷玉略觉放心,上前含泪轻声说道:“主子,您得保重。今儿这事,都是话赶话,急不择言,忙不择行,都怨奴才侍候不周。十四阿哥说话浮躁孟浪,也怨不得您生气。知其子莫如其父,十四阿哥直人快口。您得体恤他,更得体恤自己。皇上万金之躯,气着了,不是臣子之福。您要有个……叫奴才们怎么办呢?”
“轮免赋税的事,你们参酌着拟个诏书,明发吧。”康熙喝了一杯热酒,精神渐次恢复过来,只是身上没有气力,咳嗽了两声又道,“还有陆陇其的奏议,丁银田赋合一,允其试着办。天下这么大,各处人事不同,不可一概而论——至于胤,你也不用劝。朕方才气昏了,拿着他发作,其实主谋还是胤禩!朕素日其实倒欢喜十四阿哥敢作敢为的……”
胤禛不禁呆了:父亲方才震怒得痛不欲生,竟这么快就清醒过来!他捶腿的手顿了一下,又轻轻揉按着,说道:“阿玛这会儿别想事,劳神太过有伤龙体。可是廷玉说的,您老人家有个长短,儿子们可靠谁去?今儿差点没吓死儿子……”说着泪水走珠儿般落下,擤了一下又道,“就是八阿哥,也未必那么坏。他有他的难处……您多多体恤,儿臣们就受用不尽了……”
“胤禩居心如此,真令人寒心!”康熙闪了胤禛一眼,“爪牙锋利,羽毛丰满,盘根错节,一呼百应,阴险到了极处,即朕亦觉心惊!”他怅望着殿顶的藻井,叹道:“……一个人能把众人邀买到这地步儿,也不能说不是长处。四阿哥,你素来诚孝,只是做事过刚,不避怨嫌,这一条你得学人家!”胤禛心里一热一烘,浑身的血周流冲折,哽咽道:“……儿子都记住了……”
康熙坐起来,抱膝沉吟良久,说道:“京师的营兵要调一调,外头的总督、将军也要调一调。嗯……京师调兵不调官,外头调官不调兵,可以省点钱又不致招什么风声。马齐,你写个条陈,朕亲自斟酌。”
“喳!”马齐声音大得连自己也吓了一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