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的。”康熙平静地说道,“已经有人背着朕,从古北口调一万五千兵,要进驻顺义。锐健营背着兵部,铸红衣大炮十门——已经磨尖了牙齿,要咬过来了!”方苞打了个冷颤,盯视康熙移时,身子微微向椅背一靠,说道:“兵者,凶也!皇上疑得极是!不过据我看,别说那才一万多人,就是四十万,也是徒劳!因为形势与柴世宗时已大不相同。赵匡胤当时已经掏空了朝廷兵力。而今之世,权柄在人主之手,登城一呼,顷刻瓦解!”康熙冷笑道:“是嘛!可怜有人利令智昏,硬要鸡蛋碰石头,朕有什么法子?可惜这造逆的,又是朕的骨肉,这就颇有为难之处啊!”
方苞怔了一下,一时没有吱声,事关国运,连着天家骨肉,他不能不多想想。沉默移时,方苞方苦笑道:“臣已知道皇上指的是谁了。这种事,要趁着尚无实迹之时赶紧处置。一旦酿成大变,皇上虽然仁慈,恐怕也难免得依国法动用刑典!君臣大义、父子之情就不能两全。唉……天下储君,一废而再废,终非社稷之福……”
康熙的心情也很沉重,深深吁了一口气,“朕已经是仁至义尽。他要罢谁的官,朕就替他罢;他要升赏谁,朕虽不愿,朕也替他升赏。如今他又想要朕的命,难道也依着他?”方苞急急道:“皇上既不愿按谋逆治罪,臣请皇上宽怀,不要总这样想。若偶露一句,便会惹出大事!再说,忧虑伤肝,于龙体也甚不利。”康熙点点头,说道:“你说的是。”遂起身喊道:“更衣,到松鹤书房!方苞你不要去,回避一下。”
方苞忙躬身道:“臣既许身于君,不应事事回避,只求一身安全。再说,这些日子臣一直陪驾,此刻回避,反增人疑心。臣请随驾前往!”
胤礽等人在松鹤书房早等得不耐烦了。远远听雨地里邢年吆呼:“万岁爷启驾了!”忙都走出廊下一字排开跪了。待康熙上了丹墀,胤礽忙顿首道:“儿臣胤礽恭请皇阿玛金安!”方苞跟在康熙身后,只向马齐等人注目会意,便跟了进来。良久,方听康熙轻咳一声,吩咐道:“都进来吧。”
众人鱼贯而入,见康熙头上戴着青毡缎台冠,石青缎面小羊皮褂套着酱色江绸棉袍,脚下一双青缎凉里皂靴蹬在木杌子上,端庄凝坐在大炕茶几旁。大家不免纳罕:又不是朝会,何必穿戴得这么齐整呢?
“下这么大的雨,难为你们进来。”康熙仿佛什么事也没出,和蔼地说道,“有什么要紧事?”胤礽忙把方才在毓庆宫议的事一一奏明,又道:“儿臣与胤祥、胤都愿亲统大军西征。儿臣幼长深宫,素乏历练,愿借此机为国家立功,求父皇定夺!”康熙静静听了,一笑说道:“都是有大志的人啊!但恐你们纸上谈兵、临阵未必中用。据朕素日看,对将军一道,似乎胤稍有成见,你说是么,马齐?”
马齐忙道:“是。十四阿哥曾在奉天练过绿营兵,搜剿长白山土匪,颇有章法。这两年管兵部,亦很见成效。不过据奴才愚见,藏王虽然呈请兵奏折,似乎有未雨绸缪之意,事态并非十分险恶。我军闻惊即出,胜不足以昭示武威,偶有小挫,反为外夷所轻。所以应该慎重从事。以期全功!”“你长进了!”康熙笑道,“朕原看你粗心浮躁,只取你的‘忠心’,真个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这件事现在不宜大动干戈。朝廷应派一上将,至甘陕一带阅军,盛陈威仪大张声势。策零敦多布若知难而退,那最好不过,要一意孤行,朝廷待准备好了,再行征讨不迟。”胤礽听了,知道自己没指望,便道:“父皇圣明!既如此,请皇上降旨,着兵部尚书耿额前往西宁!”
“耿额?”康熙突然仰天大笑,“耿额贪贿的案子,你保了下来,如今又要保他去带兵,可谓用心良苦!”胤礽一听口风不对,忙叩头道:“耿额一案事出有因,查无实据。他毕竟几次出兵放马,如今能领兵的将军已经不多了,儿子保他并无私情,求父皇圣鉴!”康熙哼地冷笑一声道:“什么神明圣鉴?你嘴里说的赛似蜜甜!在下头做了些什么事,想来令人心寒!”
这已经不是议政了。除了方苞,众人俱都骇然变色,不知康熙何以突然震怒,而且骤然而来,事前毫无征候!胤礽被问得目瞪口呆,许久,才痴痴地说道:“儿子在下头并没有做非礼越轨之举,请父皇明训!”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做的事自己晓得!”康熙格格笑道,“《尚书·洪范》中有‘五福’之说,朕专叫三阿哥去查看了,这五福之内的‘寿’字,朕有这把子年纪,够得上了;‘富’字,朕有四海,也不消说得;这‘康宁’二字,虽小有遗憾,也还过得去的;这‘攸好德’,朕之德政也很看得过去——在这五福之内,朕为什么要把‘考终命’放到最后呢?朕看这‘得善终’是最难的。汉质帝聪明灵秀,难逃毒饼之劫,赵匡胤英雄一世,临死烛影斧声,竟成千古之谜!朕虽不敏,前辙俱在,岂能轻易堕入鼠辈之手!”说罢,狠狠地朝胤礽啐了一口,起身猛地推开门,竟自扬长而去!
一阵啸风裹着雨点扑进书房,胤礽等人伏在地上惊得半身麻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