胤礽的确是个扶不起来的阿斗。虽有王掞等一干人竭尽全力扶持,无奈他性情变得十分执拗乖戾,竟是一言不纳,弄得几个人灰心丧气。惩办贪贿官员,专一严办胤禩党羽,朝臣中早已流传各种议论;加上他又明磨暗抗反对康熙轮免赋税,更是弄得物议沸腾。康熙四十九年到五十一年间,胤礽主管上书房票拟批红之权,将齐合托、耿额、罗信、詹明祐一干包衣家奴分派外任掌管军事大权,连连升官;又一口气锁拿了蔡经、万新民、冯韵春等几个封疆大吏。这些人都是马齐的门生,越发惹得朝野侧目。却不知康熙是怎么想的,奏一本准一本,竟似视有若无,全不理会。“八爷党”的胤却在兵部埋头整饬部务,出外巡视河务漕运,精心办差。凡在管辖之内,无分哪个阿哥门下的私人,有功必赏,有过必罚,贤明之声日噪雀起。胤禛、胤祥明面儿上帮胤礽料理部务,一边兢兢业业办差,不知不觉的已将年羹尧晋为四川巡抚,门人李卫、岳钟麒,升了外省布政使,戴铎也放出去做了福建漳州道。胤礽、胤禛、胤禩三足鼎立,其余阿哥又自有主意,竟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
时值重阳节,北京城风雨满城。往年这时分,家家户户携酒登高。今岁天气不好,但为了消寒辞秋,不免也有设家宴小酌的,胤处置完了部务,便令各官早早散去,亲手整理了文书,正要回府,却见“职方”司官任文玉抱着一叠子军报进签押房,遂笑道:“你怎么没回去?这早晚还送公文,倒是实心办事,可惜十四爷没工夫赏识你。我还得进宫请安呢!”任文玉呈了文书,一躬笑道:“这是藏王杜尔伯特的表章。十四爷一来兵部就吩咐过,无论何时,只要有西疆的军报,哪怕半夜也得叫醒您。司里哪敢耽误了?”胤正打量任文玉,听见是这事,忙拆开看,却是满、藏、汉三文合璧,译好了的一份折子,抬头写着:“为策零阿拉布坦属下策零敦多布率兵袭藏事,臣藏王杜尔伯特奏请万岁,速发天兵安藏保疆……”胤不禁精神一振,敛了笑容说道:“好!这么快,难为你连译文都译妥当了,这差使办得漂亮!”说罢挟起折子,拍了拍任文玉肩头,径打轿直趋毓庆宫来见胤礽。刚过景运门,便见几个太监撑着伞,三阿哥胤祉和十七阿哥两个人踩着泥履,说笑着过来,胤站住了,待他们过来,只向胤祉打个千儿,笑道:“久不见三哥了,你和十七弟这会到哪去呢?听说《古今图书集成》已经付印。我可有言在先,书出来,得送我一部!”因见胤礼给自己请安,忙扶住了笑道,“你甭弄这虚文糊弄我。人都说你好打马虎眼儿,其实我最清爽,你伶俐着呢!我们忙得沸反盈天,你却在三哥府博览群书,学棋学画,怕不几年就要才高班、马了吧?”
“你如今是炙手可热的人物儿,眼红我们什么?”胤祉多日不见,越发显得举止潇洒,只瘦弱些,脸色有点苍白,“书给你一套,成!不过你也得给我点什么。我瞧着你红果园那处别墅不坏,山亭池榭,小巧玲珑,地道的江南格调。赠了我如何?——你别笑,此书六编一万卷,六千一百零九部,集古今学问大成,载宇宙知识纲纬,拢共才印六十五部,抵不过你一个小花园?我要来打算酬谢陈梦雷先生。万岁爷三次亲临松鹤山房,一编一编的目录都看了的!”胤心下暗自惊讶,笑道:“我又没说不肯,是叫你吓呆了!这值什么,你明儿就叫陈先生挪进去就是。”兄弟三人亲亲热热说了一会子话,胤禵便邀胤祉同去见太子。胤祉笑道:“不敢。道不同不相与谋。阿玛因问起《洪范》一书里的几句话,我一时记不起来,刚刚去文华殿找书,还得去畅春园复命呢!”说罢便和胤礼去了。
胤望着胤祉背影,不禁升起一种羡慕之情,自己若不卷进这可怕的党争漩涡里,难道不也和胤祉一样,身居华堂心在泉林?何至于怀中早晚都揣着一包鹤顶红!三哥夺嫡,一击不中不再试,退而著书,真是聪明人啊!胡思乱想着,不知不觉已进了毓庆宫。
毓庆宫里煞是热闹。胤礽居首而坐,胤禛、胤祥打横儿,下边马齐、张廷玉、王掞、朱天保、陈嘉猷依次坐着,桌上摆着细巧宫点,正谈得海阔天空。远远便听胤禛笑说:“方才十三弟唱的曲子,究竟是南曲呢,还是北曲?”胤祥笑道:“我只拣词儿好的就唱,也没听说过南北曲有什么异同!但是异曲同工,即是婉转妙音!”
“那是不同的。”胤禛剥开一个松子品着,说道,“南曲有四声,北曲只有三声。北曲里的入声派入了平上去三声,你晓得么?”
胤忙进来见面请安,在胤祥下首坐了。胤禛说道:“这不过是个趣味就是了。三声四声,只要好听,就是好曲子。你没听说笑话儿,老六家一只狸猫,叫老鼠咬伤了鼻子,抱着猫去老八药铺里寻药治伤,说是这猫温柔,怪疼人的——这样的猫再好看,有什么用场?”他没说完,众人早已哄堂大笑。
胤笑得打跌,说道:“这是实有的事,四哥并没诓人。那只猫从不捕鼠,还有个名号儿叫‘佛奴’。我见过,样子爱人,斑斓如虎,终日憨卧,喃喃讷讷,如宣佛号——却被老鼠咬了!”朱天保笑着道:“学生闻所未闻,杜撰一篇《讨猫檄》,太子可愿赏听?”遂轻咳一声,朗声诵道:
捕鼠将佛奴者,性成怯懦,貌托仁慈,学雪衣娘之诵经,冒君子之守矩。花盆昼懒,不管翻盆;竹簞宁慵,由它爬壁。六贼戏弥陀之座,而犹似老僧入定,不见不闻,傀儡登场,无声无臭。优柔寡断,姑息养奸,遂占灭鼻之凶,反遭磨牙之毒!阎罗怕鬼,扫尽威风;大将怯兵,丧其纪律……
未及诵完,众人已是哄然叫妙。胤礽不知怎的笑着笑着阴沉了脸,淡淡转了话题:“好,我们玩得痛快,该干正事了。老十四,有什么事么?”
“那是自然。胤无事不登三宝殿,扰了太子爷清兴了。”胤却听这《讨猫檄》怎么都像是说胤禩,正想着怎么也编个玩艺儿回敬,听见胤礽问,忙起身一躬,把带来的奏折双手递了过去。胤礽翻着看了半晌,皱眉说道:“说起这阿拉布坦,朝廷待他何等恩厚!要不是皇阿玛三次亲征,珍灭葛尔丹,能有他的今日?早先几年他只是不安静,在喀尔喀和西蒙古王汗争草场,想着忍一忍许就好了。如今竟闹到兴兵进藏,作逆造反,真不知是吃了什么药!”胤笑道:“这真是‘六贼戏弥陀之座’,到了忍无可忍的地步儿了。说句难听话,我们这弟兄二十四个,难道都是‘佛奴’不成?”
大家这才知道是西陲青藏出了大事。虽说这件事扰攘数年,并不意外,但出兵放马,国家重务,也都不敢轻慢,纷纷离座起身,恭肃站立。马齐便道:“军情不可延误,得立即奏明皇上,钦定领兵统帅,商议出兵的事。”胤礽沉吟道:“说声出兵容易,军备不整,粮饷不调,万里奔袭,难操胜算啊!皇上问起来,我们不能用空话敷衍。谁当将军,调哪里的兵,饷源、粮道,都要思量备细。奏明了,请旨施行才好。”张廷玉见马齐难堪,知道他的处境,在旁点头道:“依臣之见,饷源自然还要从东南出。但从漕运弄到直隶,再分发甘陕,似乎慢了些。不如请旨调集山东、山西、河南、甘、陕诸省库中存粮,榆林、延安几处设的厅、卫,也有不少陈粮,一并调西宁备用。漕运来的新粮源源补入。这样,库粮也更新了,军粮也可应急,岂不周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