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走水路,自然要过南京。武丹过南京,必见魏东亭,狼瞫问的其实就是这个意思。武丹笑道:“我是走的水路,如今时局如此,我不能不请教一下这些老兄弟。唉,虎臣这人什么都好,只是心细如发这一条害了他,身子是越发不济了……我瞧他瘦得怪可怜的,心里真难受——不谈这事了。邸报说,你不是护驾来京的么?二十多天了,还没旨意叫你回去么?”狼瞫左右顾盼,见没人,方道:“我得回承德守避暑山庄,恐怕你老兄未必能回广东了。”武丹原抱定了快去快回的宗旨,听他这样说,心里一沉,想问,又知狼瞫一向谨慎,只好打个干哈哈,说道:“那……那是再好不过——你如今在哪住,回头我去看你。”
狼瞫笑道:“我带着一万多兵,不在城里住,回头我来看你。你见着万岁就知道了。”正说着,见邢年出来,便笑道:“主子传你了,快些进去吧!”
邢年过来见了礼,带着这位鹤发童颜的老侍卫一直进了养心殿的垂花门,方赔笑道:“武制台,万岁有旨,您不必报名。奴才就不进去禀知了。您请……”武丹点点头便一步跨了进去。
乍见康熙,武丹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半年不见,康熙仿佛老了十岁。在东暖阁里,康熙兀自穿着酱色江绸面中毛羊皮袍,略带浮肿的脸上满是刀刻似的皱纹,佝偻着身子歪在大迎枕上,望着殿顶的藻井出神。看着康熙老态龙钟、疲惫不堪的面容,武丹鼻子一酸,伏地哽咽道:“老奴才武丹谨叩……万岁金安……刚刚儿半年多光景,主子身子骨儿怎么就瘦得……”
“是武丹呀……”康熙转过脸,惨淡一笑,“快起来坐着——何柱儿,赐茶!”又问:“朕看你神采奕奕,令人羡煞呀!记得你比朕还大着六岁……”武丹强忍了泪,赔笑道:“主子龙体一向康泰。眼下不过一时调养不周,瞧着清减些。静养几日自然就会好起来的。老奴才还要陪主子到木兰围场,看主子再射几只猛虎呢!”说着勉强笑一笑就拭泪,康熙笑道:“你这老货,是来安慰朕,还是勾朕伤心呢?”
武丹忙笑道:“奴才着实惦记主子,不知怎地就止不住流泪!奴才越老越变得婆婆妈妈的了。”
“这次召你来京,朕不放你回广东了。往后就能常常见面了。”康熙坐起来,正容说道。见武丹睁大了眼注目自己,又缓缓说道:“你来任直隶总督。北京的拱卫交给你。狼瞫在承德驻军,想见面,也很容易。人老念旧,最怕寂寞,你在这里,朕心里安帖……”说罢垂头叹了一口气。武丹情知康熙是对政局不放心,所以调了自己来,这自然是绝大的信任,但想到魏东亭说的“京师如今好似龙潭虎穴”,不禁袭上一阵寒意。正寻思如何回话,康熙又道:“先前在承德,侍卫们都交了大阿哥。他是皇子,于身份不合;还有胤祉,又做王爷又是侍卫,于体例上也不妥。本来想叫魏东亭来,他身子骨儿又太差,想来想去,只好这样,你不可推辞。”
武丹心念一动,觉得康熙对胤禔似也不放心。忙道:“只是奴才也老朽了,这差使要紧。侍卫得侍候站班,外头直隶总督衙门事情也多,奴才又是个使力不使心的,恐怕顾不来。有个闪失,奴才获罪事小,只怎么对得起主子几十年的洪恩呢?”
“放心吧!”康熙笑道,“京畿防务你不过挂个名儿。朕听说直隶衙门的山向,于总督不利,已命钦天监去看,说衙门口正南正北,不利主官,朕叫他们赶着改造。收拾好了,你就放心住进去。朕心里并不糊涂,你武丹必是见了魏东亭。怕沾惹上阿哥们的事,朕方才已经训诫过阿哥们,不许任何人擅自到你那里去搅和。你是有旨免死两次的人,怎么生出这个怕事的念头?朕并不要你进来站规矩,只借重你的名声,替朕弹压好这个北京城。”武丹听康熙这番推心置腹的话,万般滋味齐涌心头,想说什么,嗓子哽着说不出来。半晌才道:“主子这么信任奴才,奴才就是死了,磨成粉也是报不了恩。奴才出身绿林,不过一个马贼,能有今日,还不都是万岁给的?主子既这样说,奴才在京,总不叫万岁为紫禁城防务操半点心!”“就是这个话。”康熙点头笑道,“你是出了名的魔王,就在这养心殿院里,你杀了多少人!就取你这份狠心,这里的太监们听见你名儿都怕,京畿多少武官都是你的老部属,只怕还镇得住。”说罢,又叮咛了许多保重的话,才命武丹跪安。
武丹满心凄楚退出殿外,见李德全手里捧着个热气腾腾的大药罐子从垂花门那边过来,胤禛走在前面,便迎上前,正要请安,胤禛一把扶住了,笑道:“我可不敢受你的礼!见过皇上了?”
“见过了,”武丹说道,“四爷是侍候皇上用药的吧?奴才代尝一口如何?”胤禛笑着点点头,看着武丹喝了一口,问道:“你现在去哪里?”武丹抹了一把嘴,满不在乎地说道:“去大阿哥那里。他领侍卫的差使交给我了!”胤禛收了笑容,说道:“他刚刚回去。皇上今个发落怡贝勒,他掌的刑。唉……老十三这四十杖可怎么受啊!”武丹想了半日,不知该怎么回这个话,只好说道:“十三爷是金枝玉叶,要是奴才这粗皮糙肉,就一百杖也稀松。奴才那里倒有好棒疮药,回头给十三爷送一点。”
胤禛叹道:“他拘押在养蜂夹道,怕送不进去。这样吧,你叫人送到我府里,我代你转送就是了。”武丹实在怕沿着这种话题谈下去,趁着话缝儿,便告辞道:“四爷没别的事,奴才就去了。”胤禛却叫住了,“别忙嘛!我又没叫你结交我,你怕个什么?”一句话说得两人都笑了。胤禛问道:“听说三爷府的孟光祖在南京,你见着没有?”
武丹诧异地看了胤禛一眼:诚郡王胤祉的门人孟光祖,何止到过南京!由四川而云贵,还到过两广。武丹在南京,早听魏东亭说了。只是胤禛消息这样快,实在叫人纳闷。思量半晌,武丹方道:“四爷,这事我委实不知端底。我在南京燕子矶只逗留了不到两个时辰。根本没下船。只会了会魏东亭,恍惚听说三爷府有人在南京。是不是孟光祖,我没问。虎臣这人四爷知道,事不关己,一句多余的话也不说——只听说那人到南京才三天,我一路不停,就来了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