伪造胤祥手谕的,正是胤禩本人。他密地里和十四阿哥胤商议,仿了胤祥的笔意要凌普带兵开进山庄。胤禩却假惺惺地叹道:“十三弟,唉!我怎么说你呢!你忒过分了!这种事岂是儿戏的?你想活,赶紧供状认罪,我们自然不会袖手旁观。若一味支吾,也只好听天由命了。”
“你——”胤祥气得浑身颤抖,猛地昂起头咬牙惨笑道,“好!八哥,你这么悲天悯人,我真的要好好谢你!不过对不起,这个账我不买!你照我的原话回万岁,要杀要剐都由他老人家:调兵文书,不是我写的,我压根儿就不晓得!告诉你,人死无知,万事俱休;若死而有知,我必为厉鬼,谁干这件事,栽赃陷害我,我叫他全家鸡犬不留!”胤禩微微一笑,回头对侍卫们说道:“搀起怡贝勒,暂时到配殿歇息——十三弟,你静静心,别发威。或许你是喝醉了酒,听哪个小人挑唆写了那件东西,你的那笔字,众人一眼都认了出来,叫我们说什么好?——四哥,请!你先去见见大阿哥,胤礽和胤祥两个人都交给你了。”
胤禛心里急速翻腾一阵子:胤祥胆大是不假,却从不胡来。如此大事,他不会不和自己商议就贸然行事。敢做这事的,非胤莫属。胤禔是鬼迷心窍,只是胤祉为什么也跟着他们整治胤祥?但变起仓促,事体不明,自己也无从说话。他沉思着慢慢起来,揉着发酸的膝盖盯了胤祉一眼,恰胤祉也将目光扫过来,目光一对火花迸射,忙都闪了开去。
废太子的明诏虽未颁布,北京城里已是谣言四起。王掞起初只一笑置之,后来接到停用太子印玺的诏书,方才慌了神,连忙赶至上书房请见上书房大臣佟国维。
“皓翁,”佟国维极客气,连忙命人,“把我的那碗参汤端来——你气色不错么!这阵子太忙,本想到府上……”“佟中堂!”王掞清癯的脸上毫无表情,“我这病不能用参汤,你自己喝吧。我来见你,不为这个。我想知道,太子在承德究竟出了什么事?”
佟国维略一迟疑,亲自倒了一杯茶递过来,说道:“皓翁,其实我知道的和你一样多,这几天老同年、老朋友常来问这件事,我都不知该怎么说好了。你要是问‘佟中堂’,我只能说这些。要是问‘佟国维’,我们私下交心,我看太子肯定出事了。”王掞见佟国维笃定的神色,半晌才叹道:“你这是知心之言,我谢……谢你了。”说罢低垂了头。佟国维不言声,也在沉思默想,他知道的远不止这些。胤禩身边的书办差不多三天就有一封厚厚的信,评述承德事变的情形。胤禩还特别关照他要抚慰王掞。这里头的意思不言自明,王掞门生极多,虽没有权,却有人望,拉住一个,就等于拖住了一群。
“皓翁,”半晌,佟国维才道,“我并非瞎猜,这事你得早打主意。太子的事不小。半月前好端端地废了郑贵人,送回京里,我已经动了疑。后来从兵部知道,皇上密调狼瞫喀喇沁左旗的兵护卫承德——承德现有兵,是凌普统率,为什么会有此举?接着又命停调兵员,停用太子印玺。这些事连起来一想,或者出了宫闱之变也未可知!”他侃侃而言,只字不提密信里的消息,说罢一叹,问道:“王公,你是太子师傅,我很为你担忧,你有什么打算?或者我能帮你点什么忙?”
王掞干咳一声,说道:“这件事,我没什么打算,我尽我职,我尽忠心罢了。”说着,从靴页子里抽出一份纸递给佟国维。佟国维展开看时,是三张薛涛笺,密密麻麻,写着人名,上至尚书,大理寺光禄寺卿,下至科道司官。有的认得有的不认得。佟国维不禁一怔,问道:“这没有题头也没有落款,正文是什么?”王掞啜了一口茶说道:“里头一大半是我的门生。他们都是保太子的人,正文没有拟出来,是因为消息真假不定,还没有明诏,一旦朝廷颁旨废黜胤礽,我即刻拜发!”
“你是想让我也签个名?”佟国维一笑,极干脆地答应道,“成!”说罢至案前提起笔,不假思索就在头一张王掞的名字旁边签了字,把纸还给王掞,笑道:“昔日高祖欲废太子,张良出主意请出商山四皓。我如今也跟着皓翁沾个便宜!等马齐、廷玉回来,我料他们也会签名保本的。”说着,口气一转道,“不过,这个本章不能上得太早。太早,皇上会说,我还没废胤礽,你们上什么保本?弄得不好,我们先就灰头土脸,有什么意思呢?”王掞原没指望他签名,见佟国维如此爽快,高兴地说道:“佟中堂,没想到你有这样的豪气肝胆!我原想佟氏一门,与八爷素来交厚,你能持中不发,就算不负皇上栽培之心——世上的人,可真难看透!你放心,尽管你签了字,这事领头的还是我!我这么一把子年纪了,有什么怕的?死前办好这一件事,就可见地下先人了!”说着,几乎坠下泪来。
王掞刚辞出去,隆科多就进来了,佟国维笑道:“你来了!我这就要下朝回府呢!又有什么事情?”隆科多打了个千儿请安,说:“三叔,刚才接到马齐的廷寄,皇上已经启驾回銮,十一月初三巳时入京。我来请三叔示下,迎驾的事如何安排——我刚才去了三叔府上,人多得很,大约都是打听承德消息的。依着我说,三叔竟不必回去。不然,你连饭也吃不安生。”
“唔?”佟国维皱了皱眉头,又慢慢坐下,叹道,“这些个人真难打发!他们也没想想,圣上没旨意,这么大的事。我就是心里有数,能告诉他们么?”说着便不言声。其实佟国维心里还有一层不快:皇帝廷寄谕旨给大臣,原没什么说的,但如此军国大事,自己身为宰辅坐镇北京,为什么常常隔了自己向下头部署?想着,透了一口气,道:“我这个上书房大臣,当得窝囊啊……”隆科多在他对面坐着,沉思半晌,说道:“三叔,承德有信没有?”佟国维一笑,说道:“方才老王掞也来问这事。昨天何柱儿递来有信。张廷玉起草了祭天文告。皇上一到京,立即明发天下。事情已经定局了。”
隆科多冷冷说道:“事情既已定局,但谁是新太子?三叔,你想过没有?”佟国维笑道:“不想这事,我还算什么宰相?我想,我们佟家受压几十年,这次或者要翻翻身了。这个——”他竖起了拇指,“——在承德已经封王,掌握了宿卫大权。可笑三爷八爷心里还像热炭儿似的!”隆科多稳重地摇摇头道:“掌握宿卫大权,也不见得就能立为太子!三叔,京里的风声不大对,百官里头,十有六成都传言八爷要入继国储,这种危疑之时,我们宁可把路想得多一点。”
“你不要瞎想,”佟国维道,“自古立太子,有立嫡立长两种办法。如今嫡子被废,立长就是顺理成章的事。在这关头,我们无论如何得把持定。如今再想奔八爷门路,弄不好扁担没扎,两头打塌。”隆科多叹道:“因为咱们向着明珠,大阿哥素来和我们交往较密。我和三叔一样,巴着他当太子最好。只你漏说了一条,除了立嫡立长,还有个‘立贤’呢!咱不能孤注一掷,宝都押在胤禔身上。一着不慎,永无翻身之日!”佟国维目光一跳,说道:“唔!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你真不含糊!王掞方才拿了个保太子名单,我签了。就是要看看风色再说。据我看太子只在三爷和八爷之间。要不立胤禔,八爷就是头一个。四爷为人太苛刻,五爷一味老实,又没名望,九爷太阴沉,未必能中万岁的意。你既心中有数,倒免了我再费唇舌了。”说罢莞尔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