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天保一怔,说道:“王掞有病在身。臣与陈嘉猷在户部办差,未能回宫。”康熙笑问:“你们知道他为什么要这样?筵宴上都说了些什么?”话语虽不重,里面却含着骨头。张廷玉前后想想康熙今日的话,不安地动了一下,心里突突直跳。朱天保忙叩头道:“太子设宴款待近臣,是情理中之事,求皇上明鉴!臣职在东宫,为太子僚臣,从未想过太子设宴有别的意思,至于在筵上议了什么,臣并未打听。皇上既想知道,臣去传他们,皇上一问便知。”
“朱天保,”张廷玉不禁插话道,“这是当今万岁问话,你仔细失仪!”康熙摆手笑道:“没什么。太子虽不肖,他的这几个臣子,朕看还是正人君子。朱天保,胤礽是朕的儿子,问你这些话并没有相疑的意思。不过,今年时势略有不同,户部的事经胤礽插手,差使已经办不下来了;胤禩去刑部,听说耿额他们在下头也时有怨言。耿额是索额图的家奴,太子总和这些人混在一起,朕岂能不问?”朱天保连连顿首:“皇上天聪英明,自古人君罕有能及,岂不知父子相疑其家不祥,君臣相疑,其国多难。但臣以为,我朝皇太子与前朝确有不同,望皇上深察!”
康熙笑谓张廷玉道:“今日这是怎么了!都在绕着胤礽兜圈子!胤礽这人,柔弱有余,坚刚不足,但立皇太子数十年间,仁孝这两条,朕从无怀疑。朱天保,你说说看,朕待皇太子与前朝到底有什么两样?”
“皇上!”朱天保道,“您待太子恩义深重,三十六年如一日,太子每向我们言及,情感于心,唏嘘不已。近年来不知从何处飞出流言,说太子曾出怨言:‘古来天下,岂有四十年之太子?’臣闻之,惊骇莫名!其实太子原话是‘为太子近四十年,于天下军国大事毫无建树,愧对父皇朝夕训诲’——此二语相去何等之远!”他仰身一揖又道:“事情既然过去,但既有此流言,臣就很疑心有小人从中挑拨!”
康熙目光炯炯盯着朱天保,说道:“也许是讹传吧。言者无罪,也不见得传话的就是小人,你说下去。”朱天保道:“皇太子深受圣眷,服饰仪仗,尊容崇贵,比之前朝并不逊色。然而阿哥干政,历朝不曾有。阿哥们动辄以钦差身份,或视查部务,或出巡外任,位高权重,皇太子处于参赞之位,对其并无节制之权。皇上,此乃政出多门。臣工中一旦有小人乱政,依附门墙,与太子抗衡,岂不令人忧虑!阿哥们居权日久,万一为匪类所惑,起觊觎之心,试问如何善其后呢?”
这些话确实是一语中的!张廷玉早就想说的话,却被这年轻人明明白白地说了出来。康熙惊愕地看了看朱天保,说道:“你说这一条朕也想过。但朕以为,若是学前明,诸阿哥分封采邑,结果如何?试看前明皇子们除了声色狗马,什么也不会!李自成破洛阳,福王家中金银盈库,对守城将士却一毛不拔!——从长远说,依我大清祖制,让阿哥们任差办事,还是利多弊少啊!——前明用的是落水出石的法子;朕用是水涨船高的办法,试问哪个办法好些?”
这个答复确实出乎意料,不但朱天保,连张廷玉也听得目瞪口呆!
“这样的办法有没有弊端呢?”康熙自设反问道,“有的!最怕的就是阿哥结党,各自为政,所以朕一面要太子用心习学古之圣君驾驭之术;一面又要阿哥们为国家办事,不忘忠君——有了这两条,则朕之身后,大清江山能日臻兴旺。假若太子无能,也不怕——反正继承大统的仍是爱新觉罗氏人,也没便宜了别人。永乐皇帝比建文皇帝强,难道永乐继了位,就不是朱元璋的儿子了?”
“皇上!”朱天保听了,浑身冒汗,叩头道,“您这话听来使人毛骨悚然,虽然自古成者王侯败者贼,但君为臣纲,不可紊乱,不以规矩不成方圆。靴子再新,不能顶在头上;帽子再破,不可穿在脚上。此系国之大维,皇上应当慎言!”
康熙呵呵一笑:“后头这话是朕气头上说的,还不是为了你们?你在东宫,要好好辅佐太子,不要见事有疑。朕是盼着太子做个后来居上的皇帝,做得比朕还强。至于阿哥们,当然得叫他们守臣道。有结党营私的,朕必用祖宗家法、朝廷国法治他!凡事都要有个规矩。乱了朕的章法,朕就不能容他!但照你说的也不成,阿哥们都去养尊处优,岂不造出一群窝囊废来。只留一个太子,国家一旦有事,连个好帮手都没有,乱臣贼子捣乱怎么办?你下去吧。”
朱天保退了下去,偌大养心殿,只有康熙和张廷玉两人仍在沉思默想。许久,张廷玉才问道:“万岁,启驾热河的事由奴才安排吧?”
“不,叫马齐安排,佟国维留守北京。”康熙吁了口气说道,“你在朕左右处置奏折。廷玉,也许你会觉得朕今日这些话太无骨肉之情,其实,天家本就无骨肉情可言。你不在其中,不知其味。朕亲政近五十年,走过来可真不易呀!但愿后世昌荣,晚年平安!若要如此,还得再作一番努力呢,眼前的这些事实真让人可畏、可叹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