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的雨已经小了,西风还在一个劲地吹。寂寥的高堤上栽满了子孙槐,丛丛灌木黑黝黝地伸向不可测的暗夜深处。长江涨着秋汛潮,黑地里看不清水色,发出不间歇的咆哮声。一浪涌一浪地向坚实的大堤拍去,溅起一人多高的水花,在空中散去,落下,顷刻又重复一次,击得堤石都微微撼动。举目四望,只能绰约看见码头上由泊船里闪烁出明灭不定的幻火。那子孙槐柔韧的枝条,在风雨中时而被刮得压倒扫地,时而又挺起湿淋淋的身子。除了风声、雨声、浪涛声和秋叶颤抖的簌簌声外,几乎什么也没有,整个世界都在它们的喧嚣之中。
“现在怎么办?”胡印中见雷剑娇小的身躯裹在猎猎抖动的袍子里,缩着肩躬着腰,忙脱下袍子给她加上,歉疚地说道:“雷妹,别怪我,我是想救易瑛一次,恩怨扯平,不然我们这辈子心也不会安宁。要听你的话,不至于吃这么大亏。他们捉去的都是小角色,回头我们再设法救吧……”见雷剑不言语,胡印中料是她仍暖和不过来,拉她斜靠在一个避风的树窝子里,让她偎在自己怀里,拢着她一头湿软的秀发,继续说道:“我是个笨人,没心思,被世道逼得走黑道,走到这一步儿,并不敢怨命——也总算见着了世面。现在我也想了,咱们避得远远的,找一个有水、有柴的山窝儿,我会种庄稼,你也学会了织布,谁也不来往,咱们自种自吃,将来我们有了崽儿,就过好了……”
雷剑气息微弱地哼了一声。胡印中摸了摸她额头,不禁全身一颤,说道:“雷妹,雷妹!你烧得厉害!是凉着了?”雷剑这才从半昏迷中醒转来,见是在胡印中怀里,满意地笑了笑,说道:“,你的话我恍惚中都听见了……我高兴,真的高兴……我肩上着了姓黄的一镖,流血太多……这地方,这地方不能久留,不安全,要走……”胡印中一摸她腋下,果然又粘又湿,这一惊非同小可,“哧”地撕下褂子前襟替她隔着衣裳扎好。说道:“先找药铺子,找郎中要紧,走!”就抱起她在怀中。
“不是找药铺子、郎中要紧,是找藏身地方要紧……”雷剑着说道,“去,去见步虚……”胡印中道,“那不是我们自己人,我料着曹鸨儿他们还未必出事,到她那里去!”雷剑道:“步虚不是我们一伙,也不是朝廷的人——为着他自己安全,会收留我们的……曹鸨儿太爱钱,靠不住……再说,我不想再跟易主儿,你是知道的……”
胡印中什么也没再说,抱着雷剑,沿着堤顶着风向西,高一脚低一脚踩着泥水直奔玄武湖方向而去。
乾隆接到刘统勋和尹继善的折子,已是十月初二。承德正在下头场雪。草原上的白毛风,把轻得像碎绢片子一样的雪吹得满院翩翩起舞。在空中打旋儿不肯落地,因此,雪虽似模似样地在下,地上其实只铺了一层白,连砖缝都看得清清楚楚。此时秋狝已经过去,蒙古各王爷都已离去。每日从北京转来的大都是奏事折子,除了报阴晴、说年成、奉岁入之外,多是请安帖子,乾隆虽忙,却只在延熏山馆。此刻坐在烧得热腾腾的火炕上,喝着酽茶看折子,时而隔玻璃望望外头琼花乱飞的雪景,也颇得情趣。见傅恒陪着皇后踏着薄雪进院,乾隆隔窗便命:“,给你主子娘娘挑帘子!”因见身后奶妈子还抱着裹得锦团似的永琮,便伸手拍炕,笑道:“把外头大衣裳去掉,就在这炕上玩吧,给他苹果,叫他用小刀子学着削。”
“老爷子!”奶妈子放下永琮,却不肯给他刀子,正正经经的端容说道,“上回就划破了手,这可不敢使的,您还没下旨意,可在我心里,早拿他当太子爷呢!”乾隆笑道:“他当然是太子,朕要的是拿得笔、也拿得刀的太子嘛!”皇后骗身坐在炕沿,看一眼弟弟,说道:“皇上今天好像很高兴?”
乾隆还是把裁纸刀递给永琮,笑道:“一条粮足,一条兵精,一条武备,一条文修,今年都办了,都好,朕自然欢喜。江南晚稻比去年多收一成呢!尹继善说要多运一百万石粮来京,给朕的京师子民造酒。朕说,还得造个酒池来盛,不成了殷纣王了?但这一百万石还是要收,都补贴给阿桂练兵用。古北口天冷,用粮食换些羊毛毡发到军中,不亦乐乎?”傅恒躬身笑着,说道:“春秋之祀醴酒无缺,尹继善还是一番诚意。他送的百衲衣因不知阿哥身材,其实是碎布拼起来的大布,花花绿绿十分有趣。像老莱子在戏台上那种衣服,迟些叫人量量身体,叫棠儿来做。”奶妈子插口道,“外头的布进来得当心。我们老舅爷家小表叔,就是因穿百衲衣,惹上痘儿。人不试过我不叫小主子挨身!”乾隆道:“你想得细,就是这么着,叫人试过,洗净、蒸煮、暴晒,然后贡进。”又笑道:“你怕他削了手。你看,阿哥已经削好了,不但皮儿薄,也连得长——儿子,这就是能耐,跟你乳妈去吧!”这才转脸问傅恒,“尹继善和刘统勋的折子都看过了吧?”皇后见他要说政事,也敛身一礼退了出去。
“奴才看过了,”傅恒正容答道,“张某人突然疯傻,实在太出人意料。‘一枝花’在四处广布耳目,岂能坐而待毙?一定又走了。此事尹继善和刘统勋防隙不周,有失职之罪,应该有所处分。至于张秋明,他是个疯子,革职罢斥也就够了。”乾隆道:“张秋明心地偏狭龌龊,疯了朕也不饶!先帝手里有一个姓白的詹事疯了,他是每天四更都去午门外望门行礼,用簸箕盛了白米到先农藉田,说是种粮,等着皇上来种。那也是疯,张秋明怎么不疯出这个样儿?至于尹刘二人……就降级处分吧。”他默谋了一会儿,突然一笑,说道:“庄有恭中状元,是宦场得意而疯,张秋明轧错苗头,是宦场失意而疯。功名,这么厉害?”傅恒笑道:“立德、立言、立功,三者有一永垂不朽,立德、立言不容易,也不实惠。立功的道儿上人就多,一登龙门身价十倍,并非他那一百多斤就果真值钱了,是那身袍褂值价多了。尹继善要剥他那身衣服,他自然受不得,因秉气浑浊,就想不开,疯傻就成为自然。因罢官羞愤自杀的,又何尝不是一个道理?”
说到“立言”,乾隆又想起修书,皱眉说道:“各省报上来的书单子,纪昀都呈奏过来了。新奇有致的才几百种,这怎么成?不抢、不夺,又不入门搜索,君父向臣子借本书,还给押金,怎么就这么推三阻四?再不然,朕要下诏,令文人互相推荐存书,看他们说是不说?借是不借?”傅恒吓了一跳,这样硬来,不但有藏书人家人人自危,惶惶不宁终日,且极易引起无端的讦告事端,借举荐之名行诬攀之私,畏罪焚书的弊端,也可发生。宦场中人多有文士,常常窖藏家书,若和官场科场勾心斗角混搅一处,更会搅乱了大朝局。他思量着笑道:“皇上,如今是盛世,人人家家安居乐业,您是圣明太平天子,天下皆有口碑,还该是无为而治。儿子怕老子,怕借书不还;或怕老爷子看了有忌讳,受处罚,这是个慢慢打消顾虑的事。互相举荐藏书,易开讦告之风,为征借书弄得有些小人兴风作浪,鸡飞狗跳墙地攀比咬啃起来,不是您的本意,也凭空添了戾气。小人们作恶会累及圣德的。”乾隆听着已经释然,笑道:“朕是随口说气话,并不真的要这样办。”傅恒松了一口气,笑道:“君无戏言呢!”说着,卜义进来禀道:“阿桂在外头递牌子呢!主子见不见?”
“叫他进来。”乾隆吩咐道,因见傅恒起身要辞,虚按一下手道:“你不要忙着料理你那一摊子。讷亲那份折子我转给阿桂一份,他从古北口赶来,一定有不同意处要建议,你也一处听听。”说着阿桂已经进来,打袖下跪行三跪九叩大礼。乾隆见他一头一身的雪,连脖子上的雪水也不敢擦,说道:“给阿桂拧把热毛巾——你穿得太单了,骑马冒雪喝风而来,也不防着生病!”因见王礼端着一小砂锅野鸡崽子香菇汤进来,还冒着腾腾热气,顺手指给阿桂,说道:“这是汪氏做的,——赏阿桂用了!”
阿桂忙又谢恩,用羹匙舀一大勺儿咕地吸了,说声:“好鲜!”顿时烫得攒眉摇头,含在口中不能咽也不能吐,惹得乾隆和傅恒大笑不止。阿桂好容易咽下,说道:“奴才没出息,出了西洋景儿了!”乾隆道:“你慢慢儿吃,谁和你抢呢?”便扯过刘统勋奏章来看。翻到后边敬空上,援笔写道:
尔及尹继善折已阅。朕原思尔二人素来持重。始未料及亦有此疏漏处,看来“完人”二字古今为难也。既办差有误,不能不儆戒,着即各降二级记档存案。张秋明私欲不得,竟致疯癫,泄露匪情,致使差使败坏,情殊可恨,此人先伪君子而后真小人,面目亦可憎。而前尹继善亦曾屡保,何无知人之明乃尔?朕亦为汝一叹,谅尔亦愧悔莫及,故不另作罚黜耳。设采访遗书局办理大佳。各省督抚征借图书成效甚微,无人、无设施、无措施之故也。即行交部转发,为各省效法之范也。
想了想,在后边又添一句,“百衲布已赏收,皇后甚感尔诚。钦此!”见阿桂满头大汗过来谢恩,乾隆便放笔,笑道:“朕推食食你,当得你这一谢。你几百里冲寒赶来,想必为了讷亲的奏议有不妥之处了?坐,坐么!”
“皇上圣明烛照!”阿桂欠身坐下,从怀中取出一张纸,窸窸窣窣展开,蹙眉说道:“奴才大小金川都看过,且深入过腹地孤军作战,情形还略知道些。讷中堂这个总粮库设在下琅口,不知是哪个人的建议?应该杀掉他!”见乾隆招手,阿桂忙起身过来,把那张小纸摊在炕桌上,指点哪里是刷经寺大本营,从哪里进兵小金川,刷经寺周匝清兵驻营和莎罗奔打仗的惯用手段,说道:“从小金川的下寨到下琅口只有不到一天的旱路,从下琅口到刷经寺要足走一日,粮库设得离自己远,离敌人近,这是一大谬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