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为什么要请卢焯?是想着他将来起复,给自己留个后路吧!”乾隆犀利的目光盯住了他,“——朕想起来了,你叫吕成德。在庄亲王的筵会上,提着怡亲王耳朵灌罚酒的是你吧?”
吕成德打了个酒呃,磕头回话,说道:“奴才不成器,呃!上回请卢焯,奴才有这个心,这回没有。刑部王恭说,卢焯已经定了斩立决的罪。过几天就要行刑了。他昔日在京,和奴才过从甚密。不能不来给他送送行……”
“朕不罪你们。”乾隆摆手说道:“有情也有理嘛,联不以文字言语罪人。但你们也有错。”他看一眼脸色变得异常苍白的卢焯,继续说道:“送卢焯上法场,不该在法司监狱。这么热闹,成什么体统?肖道清所言,也是实情实理,知道朕‘乏透了’,而且‘勤政’,也算尚有人心,但说‘震卦’,男女之事谁能没有?也不算错。然而在此场合说此话,不算恭敬吧。于君于父应栗栗然,惕惕然如对天地,不该如此吧。朕说的你们服不服?”
众人个个心里揣着个兔子,都道今日惹了大祸,不死也得扒层皮。听了乾隆一番“有情有理”的话,人人都如蒙大赦,一齐叩下头去颂圣,什么皇恩浩荡、臣罪当诛;雨露恩重、天高地厚。乾隆轻轻挥手,说道:“去吧!各人写个谢罪折子,转到都察院,叫孙嘉淦给你们记过!”
众人仓皇退出了狱神庙,屋里只剩了乾隆、傅恒、鄂善和卢焯。一坐两站一跪,气氛立时变得异常紧张。不知过了多久,乾隆微微叹息一声,问道:“卢焯,你都知道了?”
“臣已知罪,臣来京之前,已经料知难逃圣主诛戮。”卢焯说着,已是泪如雨下。“得到先帝、皇上两代圣君栽培,臣都辜负了,臣枉为人子人臣。生,羞见世人父母;死,羞见先帝和祖父祖母。百思悔肠,不知该如何发落自己生魂!”乾隆被他说得伤情,眼圈一红就要落泪,咳嗽一声掩住了。语气沉重得带着颤音:“你的案子刑部和大理寺会勘了五次,三上奏折,朕都没有批。这一次六部会奏,确是有理有据案定如铁,朕只能依律允行。刑部拟的,你已知道是斩立决。朕不愿你显戮,已下旨着令你自尽。你可有怨尤?”卢焯脸色惨白,像刮过的骨头一样泛着青色,叩头道:“臣犯的是贪贿之罪,没有什么可恕的,显戮可以儆戒百官,也可以使百姓知朝廷爱养元元的圣德至意。杀头、自尽都是一死,臣愿当众向天下谢罪……”说到这里,他已哽得不能成声,只是稽颡叩头。
乾隆的脸色也变得异常苍白,喟然说道:“朕有惜你处啊!先帝爷在时对联说过,江西有个卢焯,在县里修堰治水很见成效。国家水利自靳辅、陈潢之后人才奇缺,要朕留心使用。你治尖山坝成功,是证先帝目力准确。况你从前操守也好。朕疏于教诲,只褒扬未加训诫,终于有今日遗恨,记得鄂善修治砖河、潞河,几次不成,请你指点。也是我们现在这四个人小酌薄酒,剪烛谈政……”两行眼泪已无声滚在乾隆颊上:“那是恍若昨日,谁知你竟……”他没说完,卢焯哪里还撑得住,号啕大哭道:“主子,主子……您别说了,我的心都要碎了……”
“熏英,你真叫人没话说……”傅恒早已黯然落泪,“你是怎么弄的?怎么会犯这个病,为一个女人……”卢焯长长叹了一口气,拭泪说道,“六爷,都怪我财迷心窍,这时候有什么辩处?那个女人怀了我的儿子……我们卢家五代单传,我们老爷子说‘倾家荡产也要赎她身子’,可我没有产业。老爷子在先帝爷手里罢官,还亏空欠了两万两债务。姓杨的送来银票,正好够用,我就动了心。想不过是分家案子,过后无话,这件事就了结了。遭了刘吴龙的弹劾,奴才又惧又羞,乱了方寸,赶紧用八百里加紧补了题参杨景震的折子,又犯了欺君之罪……这会子真无话可说,只求速死,只求速死了……”
乾隆泪流满面,再也不忍听这撕心裂肺的哽咽哭声,强撑着站起身来,说道:“这是你咎由自取。朕来看你,尽一尽昔日旧交情分。鄂善可以留下,卢焯在江浙治水福建修坝,都有些章法,参照他从前写的《治水疏》,你们再谈谈。”说罢拔脚便走。
傅恒赶忙跟出来,发觉外面的雨还在下着。落在脸上,凉丝丝的十分受用。乾隆似乎还浸沉在方才的气氛中,踽踽散着步,他不要乘舆轿子,众人只好都跟着。一串黄色的西瓜灯在微风细雨中缓缓行进,像一条火龙在街上游动。这一带都是部署衙门,顺天府又封了道儿,没有看热闹的,倒也安适清净。
“傅恒,”乾隆边走边问,“你在外任当过钦差,带过兵,又回来做军机大臣。你有没有贪贿的事?”“没有。”傅恒立刻坦然回答,“但带兵要军饷不能没有虚冒多领。这是因为部里不肯如实发给,总打折扣。多少要说点假话才能够用。有多余的也分给当兵的了。这是带兵将领的良心和本钱。其余我一介不取,不是我不想,是我不敢。主子栽培我不容易,祖宗的脸面要紧,皇上和娘娘的心不能伤。再者,我和卢焯不同,我有十来处庄子,都是先帝圣祖和皇上累年赐的,进项足够一家开销的,犯不着为银子触犯刑典。”乾隆听着只是微微摇了摇头,说道:“这不够。要是平常人,算是上上人;要为一代贤臣,又是下人。你这个‘不敢’二字就是明证。还是要在诚意正心上克己复礼。”傅恒忙道:“是!奴才记住了,奴才学张廷玉!”
乾隆仰天,用脸接着带凉意的雨点,说道:“张廷玉自有他过人之处。近年老了,太看重了名——身后的‘名’。今天见朕,他又说起入贤良祠,说朕答应赐诗的事。朕说‘你这是第几遍了?答应了你的,准定给你,放心!’但朕心里不取他。他这几十年办差,实在是勤谨。可是误了他读书,根性上的毛病,到老了就掩不住了。”他说着又转了话题,陡然问道:“你看卢焯这个人,到底有没有可恕之处?”
“……有的。”傅恒语气中带着迟疑,“一是银子毕竟没敢悍然私吞,还留着观风色;二是事发之后有畏罪之心,三是此人素日政绩好,没有民愤。如今的官,贪贿的手法也愈来愈高明,有几个直接拿钱的?送地的,送古玩名画的,送宅院的,还有送产业的,比如苏杭一带织造绸缎主们、江西景德镇大瓷窑主们行贿,送的是‘份子钱’。不张不扬、没凭没据,那些分店、分号就成了‘父母官’的产业了。杨景震不聪明,卢焯更笨,就落入网中……”他叹息一声,言下不胜感慨。
乾隆也是叹息,说道:“朕是很惜这个卢焯。如今选上来的进士,叫他写八股文,一个个花团锦簇,叫他说治民之道,有的也能说一套。给他一个铜矿,他就不及钱度;给他一条河,让他治,他就望洋兴叹。懂得经济之道的太少了,朕有点舍不得。”傅恒笑道:“主上想饶他还不容易?驳了部议就是了。”乾隆道:“六部没有错误,驳不动。朕想,吏治还要整顿,愈是天下富裕,这一条愈是要紧,不杀他,别人引例叫饶,朕饶是不饶?”
这一来傅恒也语塞,良久才道:“皇上这话奴才心领神受,也实在感动。像这样忧天下之忧的圣君,奴才能够青蝇附骥,不知哪一代修来的福。”他顺水推舟地灌了米汤:“有句话请皇上斟酌,如若委实舍不得卢焯,皇上可以代他担点责任,这样不伤大局,卢焯的命也就保住了。”
“噢!”乾隆一下子站住了脚,他脸背着灯影,看不清是个什么神气,许久才道:“可以代他担点干系。朕有训诫不严之责也是实情。对了,还可叫六部郎官以上官员上条陈,议一议朕即位以来的政务阀失,不但卢焯可以保下来,也借此告诫天下:朕肃贪倡廉的至意——你这个主意出得好!”
这个主意当然不坏。但傅恒却知,这其实是一道罪己诏。有朝一日对景儿,乾隆想起来,把责任放在自己身上,是件万难承当的事。遂笑着娓娓说道:“奴才这会子又觉得自己是否太荒唐了!其实死一个卢焯,于国家并没有什么伤损,还可借此整饬吏治。也不见得是什么好主意,只求主上圣心默察而已。”
“不荒唐。”乾隆顺着自己思路说道:“讷亲已经动身两天了,朕也下诏命钱度带勒敏来京。核实了金川败绩,庆复、张广泗断不可留!那是两个官居极品的大员,于天下震动比卢焯要大得多。只要百姓知道朕不吝于诛杀有罪官员,只要朝臣知道朕执法如山不庇护于心膂亲臣,也就够了!”傅恒忙躬身称是,但不知怎的,他心中却掠过一丝寒意。
他们边走边说,不觉已到西华门外,此时刚刚起更,八盏明黄宫灯煌煌耀眼。粉末一样的细雨在微风中丝丝飘荡,高大的西华门翘翅飞檐,矗在夜空之中,似乎要凌空拔起的模样。和西华门遥遥相对的,是张廷玉的府邸,门前只挂了两盏米黄西瓜灯,灯下人影幢幢,隐约看去都是等待接见的外地官员。傅恒想起乾隆议论张廷玉的话,想说一句“张廷玉也不容易”,又咽了回去,见乾隆若有所思地站住了脚,便问:“主子,这会子在想什么——也许奴才不该问。”
“朕在想山东平阴的事。”乾隆像是在咀嚼着什么,缓缓地说道:“朕已经告诉过你的,朕很疑那个女扮男装的冲虚道士,就是‘一枝花’,朕拿她本来是很容易的,怎么就没有下这个旨意呢?”
这个话傅恒不敢答,乾隆拈花惹草的风流性子他太了解了。但和皇帝说话又不能沉默,憋了一阵子,竟憋出一句:“因为她是‘一枝花’!”乾隆摇头道:“花有毒也还要除掉的。‘一枝花’雍正初年已经出名,朕十二岁时就听过她的案由。所以不能肯定,她没这么年轻,难道世上真有驻颜易容术?”傅恒笑道:“是个狐狸精也未可知。”他觉得这句话太轻薄,忙又敛容问道:“主子后来又见着她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