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回 纪晓岚咏诗惊四座 富国舅念恩赠红妆

众目睽睽之中,纪昀小心地揭起纸来,吹了吹墨,与那三联并排晾在条桌上,笑问:“如何?”

“妙!”

敦诚头一个鼓掌大笑称奇。众人纷纷起身看那四幅字,真个光润圆熟,暗藏笔锋,满壁的字画顿时相形见绌。傅恒笑道:“棠儿方才吓得花容失色,此刻如何——我们有这么个‘贼’儿子,算得是福气罢?”棠儿道:“那当然!迟一迟送汤家裱起来。你这书房里挂这个不宜,就挂到我念佛的观音像旁边。”纪昀忙道:“这是游戏之作,虽说不上轻佻,可也太欠庄重,夫人太认真了。”傅恒笑道:“先裱起来!这是佳话嘛,将要流传千古,后人会因此念及我们傅家呢!”

此刻绛蜡高烧,琼液盈樽,众人重新入席,举酒为棠儿贺喜,交口称赞纪昀文字翰墨“堪称双绝”。傅恒因道:“枯酒难吃,拇战又太俗,叫我的家戏班子来为诸先生上寿。”说着轻轻拍了拍巴掌。

掌音刚落,众人便听两侧廊下佩环丁当作响,书房中侍立的丫头忙挑起珠帘,只见两行歌伎,着一色的葱黄宫装,一行执着琴瑟笙篁,一行手持团扇,如步履凌波似地翩翩而出,盈盈施礼向筵席下拜。棠儿站了半晌,觉得有点疲累,向纪昀敛衽一礼,笑道:“纪先生今儿开怀畅饮,多用些酒。迟了就住在家里,不要见外。需用什么物件只管开口,说句大话,只要天下有的,寒舍都舍得叫先生满意的。我有些支撑不住,先告罪了。”慌得纪昀忙起身还礼笑道:“夫人如此错爱,纪昀何以克当?请尊驾自便……”棠儿这才辞了出去,傅恒将手一摆,顿时笙箫琴瑟齐鸣。六个歌女长袖飘舞,团扇翻飞,歌喉顿开唱道:

楚楚腰肢掌上轻,得人怜处最分明。

千回步帐难藏艳,百结葳蕤不销情。

朱鸟窗前眉欲语,紫姑乩畔目将成。

玉钩初放钗欲堕,第一销魂是此声……

此刻席上坐客人人听得心醉神迷,目有视,视舞步;耳有听,听艳曲;那伴奏的女子手挥目送唱道:

妙谙谐谑檀心灵,不用千呼出画屏。

敛袖皱成弦拉杂,隔窗掺破鼓叮咚。

湔裙斗草春多事,六博弹棋夜未停。

记得酒阑人散后,共搴珠箔数春星。

真个舞赛天仙歌能裂石,满室幽香袭人,风鬟雾鬓令人心不能自持。饶是敦敏素来稳重持礼,庄有恭、王文韶以道学自许的人,也都心旌神摇,迷惘如在仙境,左一杯右一杯灌酒,如痴如狂。纪昀虽能吃肉,却不能豪饮,已是酡颜欲颓,不禁击案叫道:“今夕何夕,得此仙乐!”

“纪兄高兴,就是我的至诚到了。”傅恒笑道:“且看下一折。”将手一扬,摆了摆,叫道:“明珰儿,还不出来!”

随着叫声,一个女子曼声应着褰帘而入,众人注目看时,只见明珰身着粉色纱衫,下着浓绿色水泻长裙,乌云鸦堆,青丝袅袅,弯弯两道柳烟眉,在宇间微微蹙起,若愁若喜,似嗔似笑,流眄四顾,人人精神为之一爽。敦诚不禁大声赞道:“好一朵人面桃花,又似水中芙蓉!”那明珰向纪昀嫣然一笑,差点勾得纪昀三魂缥缈七魄俱散。只听她宛转唱道:

相逢处,记得虎山前。七里胭脂淘作水,一城罗绮织为天,箫管送流年。

那时节,卿在木兰船,隔座唾人花散雨,带歌行酒柳摇烟,宛转到侬边。

“这真是艳绝之词,清绝之唱!”纪昀望着袅袅婷婷的舞姿,恍然如在仙境,醉眼蒙眬地说道:“两阙《望江南》,带梦入秦淮啊!”傅恒笑道:“这是前年我去金陵,尹继善请我游秦淮,方子固先生即席吟唱的。确是秦淮旧梦。不知先生能否也续写几阙?”纪昀笑道:“方子固是灵皋先生的爱孙。这词已经写绝了,足令温、李却步,我有何能为,敢来续貂?”口中说“不敢”,却以箸击盂,目视明珰,轻声吟道:

红桥近,双桨放迟迟。绝世丰神临水处,可人情性薄酣时,烟重柳难支。

那时节,花放一枝枝,酒敌或能狂白也,花容哪得比明珰,他也道侬痴。

他一边说,敦诚在一边用蝇头小楷记录。记录完,即将小笺交与明珰。明珰轻启樱唇喃喃诵读,突然春心一动,瞟了一眼又高又壮又黑又胖的纪昀,顿时飞红了脸,不言语将诗笺塞进了袖中,偏转了脸竟自忸怩不能自胜。傅恒是风月场上有功夫的人,已是瞧出个七八分,遂笑道:“小妮子目空眼大,从没个瞧得上的,这番似乎动了心?夫人已经许出了愿,只要先生张口,再好也舍得奉赠。纪先生,听说你内堂尚虚,即以此女,作箕帚之奉,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