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
“‘都说些什么?’
“‘人多嘴杂风大,什么也听不清!’
“你们认准是自己人?’
“‘认准了,里头有两三个守备官儿呢!’
“我的心忽地一沉,东路军真的是败了!又暗自庆幸西路军得手。否则,在这弹丸之地将要两面夹击,后果不堪设想。一边思量,一边命令:‘败军乱哄哄的不能立即进寨!——叫他们在外面整顿好建制,由最高军官带着进来。我这就来!’
“我的话音刚落,便听到木寨门‘嘎啦’一声巨响,鱼卡寨本就不结实,又被火炮轰坍了箭楼,自然一推就倒。接着就听马嘶人叫,有人哭有人骂,乱糟糟的一群败兵拥进寨来。这时我真急坏了,大喝一声:‘岳钟麒在此!所有军官统统站出来!’这一嗓子震得众人立时鸦雀无声,所有正在乱窜的人都停了下来。十几个军官默默出列,低着头走到我面前。我一眼就认出来是左翼的一个标统和两个游击。大约他们觉得我此刻心境不好,没言声都跪在地上。许久,我才说:
“‘是闻贵富标统嘛!你带的好兵!你们郝军门呢?我看你活得满结实,还有力气攻破我军主寨!你放下主将,临阵脱逃,是什么罪?你背诵一下我的军律!’
“‘是……’他嗫嚅了一下,‘杀无赦!’暗地里他抬头看了我一眼,又低声道,‘请大帅赶紧布置迎敌!追兵就要到了!’
“‘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们中了阿布茨丹的诈降计!’闻贵富声气中带着哭音,‘郝总标不听我劝,带着刘德清他们进城受降,让人家给堵在城里……我听着声音不对,带着我的五百人冲城接应,只救出了七百多人,散带着逃回来的。阿布茨丹的三千人在后边紧追不舍,我留下自己营里的人在小叶河挡他们一阵,命他们拂晓撤回,其余的人跟我先回大营来……’
“他没说完,我已经明白,郝宪明少年气盛急功近利,已被人家包了饺子,眼前这人能给我带回一千二百人马,不但无罪,而且有功,当下长叹一声,说,‘起来吧……着实难为你,竟还能带这许多人马回来!这都怪郝宪明自大轻敌,也怪我料敌不明……’
“当下召集游击以上军官训话,我一点不漏地通报了形势的严峻:‘敌军是三千。我军是两千二,其中一千二百人刚刚败退奔波回来。如果不能鼓起士气,我们的中军就会一冲即垮。但是敌人也不是尽占优势。他们都是饿极了的人,又从五百里外奔袭到这里,其实是为了夺一条退逃当金山口的路,更要紧的是瞄着我军这点子粮食。这样打,其实我们是以逸待劳,以守待攻。从总的实力比较,我们是苦胜局面。鱼卡这个寨子不结实,不能作为据守屏障。但在这里可以挡他一下,稳稳当当地打一阵,从容退到卫青庙,现在就把粮食全部运往卫青庙北的霍去病庙,敌军到卫青庙前立刻焚烧粮仓,挫伤敌人信心。能够在卫青庙打成平手就算操了胜券。如果形势仍旧不利,全军退守霍去病庙,死守粮仓,保护水源。顶多两天时间,西路军就会全军回援,就在鱼卡对罗布藏丹增的残部聚而歼之!’
“布置完,各军听命,我的中军改为左翼!闻贵富军改为右翼,只留下了十几个强壮的亲兵和色勒奔等人随我行动。我又查看了全军布防,把两门红衣大炮架在卫青庙前旗墩上。打仗的事既要尽人事,又要听天命。我这时定住了心,了无挂碍,竟在卫青庙正殿里酣睡了一觉。这一觉睡的功效远胜于前头一大篇演说,人心本已乱了,听我鼾声如雷,倒一下子都安定下来!
“黎明时刻,鱼卡寨东南响起两声凄凉的号角,接着便传来马嘶人喊声。我从蒙眬中一下子惊醒过来,跃身起来到大庙外月台查看,只见东边南边尘沙弥漫,敌我已经接上了火,敌军正在起劲地进攻着左右两翼,一切都在算计之内。只是敌人这么急切地驱疲之兵与我决胜,倒有点出乎意料。阿布茨丹是罗布藏丹增帐下一位强将,罗布军全军崩溃,惟独他的队伍建制完整,可见其用兵一斑。怎么这次莽撞得像个醉汉,红着眼一味蛮打?但转念一想,也就明白了:敌人困兽犹斗,生死只此孤注一掷了。阿布茨丹也担心当金山口的大军回援鱼卡,想猛地一口吃掉中军,占领鱼卡以逸待劳地回击援军!他这样激战,无论如何犯了兵家大忌,断难持久的,于是我命左右齐声大呼:‘阿克寨的援兵已经杀回来,——兄弟们杀啊!’
“敌军一阵慌乱,不知乱嚷乱叫了些什么,攻势更急了。我命将支在卫青庙的两门红衣大炮调来,亲自指挥炮手:‘看来用不着退守二线了,你们给我瞄准了——寨门一破,两炮齐轰,这个迎头炮打好了,我立即提拔你们!’
“两个炮手瞄了又瞄,刚刚准备好,木寨门已经平排被推倒!顿时黄尘滚动中不知多少兵马冲进寨来。也正在这时,两门大炮齐声怒吼,真是一个迎头开花炮,冲进来的敌军兵马立时割麦子似的倒了一地!
“阿布茨丹的这些兵真是勇猛,这两炮并没有把他们吓退,稍停一下便又大喊大叫地冲杀起来。我一边传命左右两翼分兵来救中军,一边抽出宝剑指挥中军准备白刃战。我的大炮接着又打了三响便用不上了。此时四周都是红着眼的敌军。色勒奔兄弟自跟我进入青海、一直随我左右,我原不准备让他们上阵厮杀的。此时他们也都张弓拔刀投入了白刃战。
“啊,六爷!我家自太祖时就归了大清,父祖又从龙入关。我自小跟随父兄在军,不知见过多少战阵,但我从来也没有经过这样险恶的肉搏!我一辈子也忘不掉海西这场恶战!
“这时,我的两翼已经合击过来,小小卫青庙周围,共有五千人混战厮杀。劲风卷着沙石,像流动的烟雾,增加了战场上的悲壮。惨白的太阳像冰球子一样悬在中空,带着鲜血的战刀闪烁出一道道寒光……此时到处是兵,到处是刀丛剑树,满地是尸体和伤号,被砍下的头颅在人们脚下被踢得滚来滚去,血污和沙砾凝固在一起,糊得人脸五官难辨。
“惨烈的激战一直持续了将近一个时辰,相持的局面才稍有变化,我军左右两翼的前锋即将会合,彼此已经能够看清旗帜。可敌军仍然拼命地在我的护卫军士中冲突周旋。突然从西北大官道上传来一阵擂鼓声,我情知是当金山口的援军到了,心里一激动,连嗓子也变哑了:‘我们的援军到了!阿布茨丹速来受死!’‘阿布茨丹速来受死!’‘阿布茨丹速来受死!’
“这声音起初只有十几个人喊,后来几百人,后来竟是三军齐呼,地动山摇!就在这时,我的亲兵们齐声发喊,全体拥出月台,直取阿布中军!我看得清清楚楚,莎罗奔和一群金川人挥着刀冲在最前边。失去斗志的阿布茨丹中军再也没有招架之力。刀箭之下,像风过陵岗秋草尽伏!只见莎罗奔赤膊挥刀,冲到哪里,哪里血溅人倒,我不禁拍着膝大声夸赞:‘莎罗奔好汉!真是个大丈夫!’但我的声音未落,莎罗奔便被一枝冷箭射中肩胛,我的心猛地一紧,正要喊话,只见莎罗奔踉跄一步,接着便挺起身来,因为箭杆拖在背后,拔着不方便,他竟向身后挥刀,一刀削断了那箭!他仰天哈哈一笑,便又返身杀敌……
“但此刻的阿布茨丹已没有了斗志。我的左右两翼堵住了东边的路,北边和西边都是柯雄的兵,里三层外三层将阿布茨丹的一百多名残兵团团围定,别说是人,就是一只麻雀一只耗子也跑不出来。只是人们以为我要抓活的,只是围堵,并不进击。
“突然间一切都安静下来,所有的人都停止了呼叫。我不知出了什么事,登上月台看时,自己也不禁愣住了:那一百多个喀尔喀人都下了马,一手挽缰一手执刀缩成一个圈子,中间一名将军,袍子袖子上溅满了血迹,拄刀于地,仰面向天喃喃地祈祷着什么。我招了一下手,我的通译官立即跑过来,一句一句给我翻译:
巍巍天山兮横出云端,
苍苍红松兮流水潺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