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刘延清放赈下济南 高国舅争功赴婚宴

一群群的蝗虫黑鸦鸦地遮满了天空,像阴霾密布的乌云,像游走低空的沙雾,一团团一块块厮搅着卷过大地。这乌云沙雾所过之处,漫天遮日昏暗无光。四处传来咂叶啮桑的声音汇成一片,像夏日的骤雨,又像秋风中翻滚的松涛。起落扫荡间,成垧成顷的谷子霎时间就被吃得一棵不剩。连一根谷茎也没留下。村落里一经蝗虫,像遭到了兵燹,所有的树木,什么槐柳桑榆、什么椿楸桃李,只剩下光秃秃的树桠,在灰暗低空中。所有的田野都被吃得成了白地,漫山遍野都是亮晶晶黏糊糊的蝗虫口液和黑泥一样的粪便,河湖港汊都变得一片混浊。这蝗虫自七月末起,从鲁东的海阳、栖霞飞来,一路西进,吃得天地变色,日月无光,吃得场光地净寸草不留,吃得山秃树净野无稼禾,吃得庄户人家呼天抢地哭声遍野。吃,吃,吃……吃得乾隆六年的山东大地一片凄凉!

一乘绿呢大轿过晌时分筛着大锣进了济南城,前面卤簿仪仗举着半人高的蓝底镶黄虎头牌。一块牌上写着:

进士及第钦命山东宣抚使刘

另一块写着:

文武百官军民人等齐回避

大轿在城西南小清河畔的驿馆前稳稳落下。轿身一倾,一个五短身材、面色黝黑的中年官员哈着身子钻出轿来。他穿着九蟒五爪官袍,外边罩着的锦鸡补子似乎有点绽线,右下角微微卷了起来,黑黝黝的四方脸上满是刀刻一样的皱纹,只两道稍稍剔起的浓眉和一双晶莹生光的三角眼,告诉人们他正当盛年。小清河驿馆是个十分冷清的去处,除了街对面一家生药铺子、两处饭馆,几乎没有什么店肆堂舍。几个抓药的人远远隔街看着这位二品大员,在窃窃私议:

“这位大人是谁?”

“刘统勋,刘大人,字延清!是咱们大清的包龙图。咱们山东如今遭灾,准是放粮来了——你瞧,那个迎上去参拜的就是藩台爷……”

“呀,他就是刘延清大人!就是杀刘藩台、杀喀尔钦学政大人的么?”

“不是他老人家,还有谁?将贺府的棺材放在大理寺前,当众开棺验尸,我就在北京。那场面真吓死人。延清大人要不当场擒拿顺天府尹,亲自验尸,贺露滢就冤到底儿了!”

“啧啧……人不可貌相,真瞧不出来。瞧他那模样儿,和我们家那个饿不死的老长工差不多……”

“别放屁了!先撒泡尿照照你自己吧,三尖葫芦头,两片招风耳,凭你那狗眼,能看出个高低?兵部刑部的大人们见了延清大老爷那双眼,都吓得腿肚子转筋呢!”

“啧啧……人家也是人,咱也是人。他妈的人跟人就不一样。看看人家那轿,那顶子,还插着根野鸡翎……”

“那叫孔雀翎子!你道那是唱戏么?岳中丞还戴不上这翎子呢!”

……

刘统勋由于坐轿时辰太久,两条微微罗圈的腿在地上沉重地挪了两步,神色有点迷惘地看着迎上来的山东布政使高恒,问道:“岳中丞呢?他今儿不在衙中?”

“回中堂话,”高恒赔笑道,“济宁那边灾民斗殴,怕有人聚众闹事。岳中丞昨晚就骑快马,和叶臬台一道去了。我刚调省里不久,人事都还不熟,就留下坐纛儿了。”一边说,一边用手让着刘统勋进驿馆。“延清公有什么不知道的?山东这地方民风强悍难制,是个出响马的窝子,又遭这么大的灾,通省绝收,一个不小心准要捅出大乱子呢……”高恒滔滔不绝地说着,和刘统勋一同进了上房,行了庭参礼,这才献茶,入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