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展孝心计议观元宵 傅公府墨经点家兵

乾隆皇帝 二月河 6848 字 2022-09-16

纪昀隔三差五的常来傅府,平日只是隔帘隔窗说话,像这样一大家子重孝披身,齐集厅下觌面相对还是头一回。棠儿看去脸色苍白,比想象中略胖一点。家人里已经有人称她“老夫人”,但其实才四十岁出头,依旧面目姣好,体态丰盈,婷婷楚楚的年轻妇人模样……暗地觑视着搜寻“黄夫人”——两位公主是认识的,那站在棠儿身后的少小妇人必是的了,穿一身厚大孝服,似乎把她缩得很小,孝布缠头裹得几乎只剩下了眉眼,自然是没有施粉黛,八字颦眉中间簇起,淡唇微晕——唯其都没有妆饰,两位公主便都黯然失色了。纪昀心想,这么个人物,当年差点进了佃户人家给老光棍当媳妇,一个机缘出来,左碰右撞,当丫头又开脸丫头,进姨娘又钦赐婚姻,如今又……”

“父亲当然知道。从缅甸回来他就说……”福康安喉头哽了一下,“‘三春过后诸芳尽,各自须寻各自门’,……我不中用了,你们能见到平日见不到的事,只要肯动心思去想,胜得历练十年世事。要读读你纪叔叔的《阅微草堂笔记》,要顺适自然。有本领就出去自己挣,没有本领安生守在家里,还不至于有什么意外之变……”他说着,仿佛不胜其寒,双手抚膺靠在了棉垫上。

纪昀越想越觉得傅恒思虑世事深邃不可测度,透彻洞若观火,想起这些日子自己钻在大雾胡同里似的瞎摸乱撞,思量事情愈来愈无章法,连对面这个贵公子也不如,心里一阵惭愧,还带着几分惊惶——他已报信给卢见曾预备查勘“盐茶亏空”——真是自不量力!“唉”地一声叹息,说道:“世兄别读我的书,都是皮毛之见,只可一火焚之!”说着,已经落轿。

两个人一进公府大门都惊怔了,站住了脚看时,从大门到议事厅长长一条卵石甬道两边灵幡白幔挽杖全部撤到了二门口,白汪汪雪海似的纸花,飘零在寒风中瑟瑟抖动。四百多男丁都是麻衣孝帽分在甬道两边。老的靠墙站着,年轻的夹道挺立,腰悬大刀,钉子似站着目不斜视。议事厅前,两排人手里都桁着水火棍,也都立得笔直。纪昀正不知所以,身后王吉保跨前一步,小声对福康安道:“老太太都知道了,这是让爷挑选随从的。”福康安略一点头,王吉保大喝一声:“饮差大臣——我们福四爷回府!”纪昀被他这一声震得身上激灵一抖,没有回过神来,迎门一个家人“叭叭”跨了两步,一个拜儿打下去,朗声道:“奴才胡克敬给爷叩安!”满院长随听这一声,忽越忽落齐刷刷单膝跪地,大声道:“给四爷请安!”

声音震得树上寒鸦呱呱叫着冲飞而起要进位公爵夫人了……想着,在旁向棠儿一揖说道:“夫人请节哀,万千珍重!福四公爷当殿请缨,上赐天恩,下昭祖德,墨绖从戎,为国讨贼,那是忠孝两全的人中之杰!傅公地下有知,断然不至于有所责怪的。”

“我也不责怪。”棠儿说道。她身子看着虚弱,话语听着却异常硬气,“这也是他父亲的遗愿。我虽疼他,像鹰,该飞的时候得舍他去飞!儿子,你起来听我说:朝廷封你这封你那,你有点小功劳小才气是真的。可还算不得自己铮的;就算你打下了山东的贼,我看也是点小意思,我还要请旨,要你去乌里雅苏台当将军,请旨你去兆惠海兰察那儿打大仗,一刀一枪拼出来报效皇上,才对得起你阿玛。”

“额娘!”

“所有家丁都在前院了。”棠儿还是一动不动看着儿子,口气却斩钉截铁:“任你挑任你选,银子任你取。总之你要给我争口气出来!”她放缓了口气,对纪昀道:“晓岚公,你是傅恒老朋友了,一向我们当你自家人,都不大回避的,往后还是不要见外。请你到先夫灵前坐一会儿,康儿到前院去去就来,回来让隆儿、灵儿陪着,三杯水酒代我给康儿送行,成不?”

“成,遵夫人的命!”

“这里除了四奶奶,所有女人无分尊卑,都到后庭。”棠儿又道:“福康安不走,女人一律不准到前院去。康儿先去,办完事回来再见你父亲一面,连夜就走吧!”

“是,额娘,儿子去了!”

福康安看了母亲一眼,转身大步出了花厅内院。王吉保和胡克敬都钉子似地站在月洞门口,见他们过来,齐齐单臂抬起,行了一个军礼。王吉保道:“回公爷,兵部已经把鸟铳、火枪还有火药送到了。”

“赏过银子没有?”

“照老公爷的例,每人赏了八两银子。”

福康安点点头不再说话,带着纪昀径往议事厅前的月台上站定。胡克敬便指挥家人,行伍走队般齐集过来,顷刻之间已列出一个二百多人的方队,都直立在院中树下听命。纪昀看时,后边持水火棍的那群人没动,所有剩余的约一百六七十人都站在东厢前阶上,大的年纪有六七十岁,小的也有四十岁之下,有的架着双拐,有的由人扶着,都是肃然正容,盯着月台。脚步声止,院里顿时静了下来。纪昀见福康安向台前迈了一步,便半侧身站在一边,听他发话。

“独生子站出来——到左边!”福康安喊道。

队列动了一下,二十多个青年默不言声出列,站到了东边。

“跟我阿玛到缅甸去的——站右边!”福康安又喊:“或有在缅甸战死、受伤兄弟的,也过去,到右边!”他扬了扬右臂。

队伍又是一动,这次站出来不到四十个人。

“有内疾、隐疾,身子骨软弱无力的,出列——到后边!”

人们一阵左顾石盼,却没有人出列。

“没有多余的话。”福康安气宇轩昂,半仰着脸,右手劈空一划,朗声说道:“有个叫林清爽的,带两千乱民上龟蒙顶扯旗放炮造反。我面君请旨,去剿灭这群土匪。那里的官军自然要听我调度。但我带的人要组敢死队,由我亲率攻打,给绿营兵瞧瞧怎么打仗!所以,稍稍胆小的不能跟我,身子骨稍稍不结实的不能跟我。”他突的一扬声:“有这样的站出来,不以怕死论处!”

没有人动。静了片刻,有人在队后攘臂大叫:“四爷,没有孬种!您挑吧!”

“是……哦,是葛逢阳。”福康安隔着人向后看,向纪昀不无显示地一点头,说道:“老葛头的老生子儿,是我的家生子儿奴才——你哥子现在在哪里?”

“回四爷,在贵州当按察使!”

“你也想保出个道台来?”

“是,四爷。”

“好小子!”福康安下阶,几步走到那个毛头小伙子跟前,相了相他身量,突地猝不及防,挥掌“啪啪”就是两记清脆的耳光,接着又是一拳,重重打在葛逢阳肩胛上!葛逢阳挺身受了两掌,身子被他揉得一个趔趄,众人愕然间已又站定了身子,亮嗓子大叫:“四爷,够份子不够?”

纪昀没见过福康安还有这手做派,目瞪口呆瞧着。福康安已选定了葛逢阳,用手拍拍他肩头说道:“遇变不惊!身子骨也还结实,你算头一个——到府外头招呼喂马——鸡蛋、黄豆拌料,听明白了?”

“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