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又怎么样?”
“你叫什么名字?”
“叶永安!”
“你在德州做什么营生?”
“恒昌茂货栈的采办!”
“采办些什么货?到哪里采办?”
“生丝、茶叶、大黄、绸缎、瓷器、洋红、靛青,什么挣钱采办什么,北京、南京、天津卫,哪里挣钱到哪里!怎么?你是什么人?”
颙琰突然顿住了。他毕竟才十五岁,初入人间世道,从未历过事。见灯下那人目光睒睒凶相逼人,满口对答伶牙俐齿,旁坐的两个汉子也都满脸煞气,面目狰狞地盯着自己,仿佛随时都要扑上来的架势。蓦然间心头一阵恐怖,下头的话竟问不出来!王尔烈稍前一步,哼了一声,说道:“我们是官府的!专管稽查缉拿作奸犯科的歹徒——我问你,你把你的甥儿甥女卖了多少银子?卖给了准?!”
这一问,连屋里正在安排儿女上路的鲁氏老太太也听见了,和惠儿兄妹一齐出了外屋。鲁老汉原是傻着眼听,一下子瞪大了眼。一家子四口站在门口盯着“舅舅”,又看看颙琰一干人,不知是在作梦,还是真的。半日,老太太颤巍巍问道:“他舅,你敢情在德州又赌输了,卖我的儿女?”
“没有的事——姐,你别听这几个鳖子胡说!”叶永安脸上一笑即收,转脸向王尔烈道,“老子十三岁跑单帮,三十年的老江湖了!敲山震虎讹财诈钱的主儿也见过几个,哪里有你这起子胆大的!你们是官府的?问问他两个什么人——”他手指着,“他叫司孝祖,是知府衙门的,他叫汤焕成,是德州盐司衙门的!敢问你们是哪个衙门的?”
“不管你们是哪个衙门的,拐卖人口里通外国就是死罪!”颙琰见他夸耀身份,顿时胆壮起来,戟手指定了叶永安,“凭你们这狗颠屁股模样,敢问我的来历?呸!给我拿了!”
他一个“拿”字出口,人精子“扎”地答应一声,一个跃步冲上去,左脚甫落地,右掌疾如闪电,黄家有名的绝技“乱点梅花谱”——也看不清什么手法,司孝祖汤焕成和叶永安连窝儿没动,已被点了穴道,一齐翻倒在地,仿佛扭了筋般缩成一团!叶永安似乎会一点功夫,挣扎了几下,一个打挺骑马蹲裆站起身来,但上半身却不能动弹,扯着嗓门喊道:“兔崽子们走着瞧!我日你八辈祖宗的们,敢在这地面招惹老子!”人精子狞笑一声,劈胸提起他来,一柄冰凉的精钢解剜刀比在他唇上,说道:“我们爷有话问,你他妈再杀猪似的嚷嚷,舌头给你剜出来——嗯?!”
“白天这里运河过船队见了么?我们是十五阿哥钦差行辕的。”王尔烈对目瞪口呆的鲁老汉一家说道,“这几个畜牲,还有你这个内弟都不是人!我们在钱家店里听见了,要卖你的儿女到广州侍候外国人,儿子当跟班,女儿当小婆——你愿意不愿意?”
鲁老汉哆嗦着嘴唇,白亮亮的眼睛灯下格外刺眼,死盯着叶永安,半晌问道:“永安,你真做这事?你欠人家的赌债逃了,我替你还上,你卖我的小子闺女?”叶永安道,“姐夫,我是那种人么?我是孩子他舅呀!”那鲁氏却是深知自己弟弟的为人,已是信了。她患着腿病,一直由儿女搀着,一挣脱了要扑上来却摔倒在地,就地瘫坐了拍掌打膝号啕大哭:“老天爷呀……你怎么白给他披张人皮!大姐气死了,三姐气死了,你又来作践你二姐……你好狠的心呐……嗬嗬……这可真是不叫人活了……”
惠儿兄妹起初被这突然的变故吓呆了,弄惜了,扎煞着手只是呆着,那毛头小子此刻醒过神来,一窜过去抢过一柄切菜刀,咬牙切齿扑上来道:“怪不的你说去德州,又说去广州!说广州离德州只有十几里,到那里一个月挣十几两银子,穿绫裹缎,还要接我爹妈去享福!你这——老狗!”说着就要用刀劈,却被人精子一把攥定了动弹不得。颙琰道:“这里满街都住的府县衙役,小悟子去叫他们的头脑过来!”一语提醒了那个叫司孝祖的,身子歪着叫道:“对了!叫我们的人来收拾这几个龟孙!”正说着,听见外头有人声动静,好像是几个人说笑着近来,有一个一边拍门板一边叫:“老叶,怎么弄的?还没收拾好?叫我们在堤上头等,你们这里喝茶抱手炉子——敢情这屋里暖和!”
“老钱!”叶永安突然扯足了嗓门大叫,“快去叫起衙门的人——这里有劫盗!”歪躺在地下的司孝祖、汤焕成也直着脖子喊:“救命啊!”外边那位老钱似乎愣了一下,隔着板缝眯一只眼眼着瞧,被人精子“唿”地拉开门,老鹰嘬鸡般一把扯摔进屋里。他却甚是机灵,一个鲤鱼打挺跳起身来吼道:“日他奶奶!真的有贼!吴成贵、田大发——快叫人来啊!这里有贼呀!”同来的两个人这才知道不是玩笑,一跳脚大声呐喊“有贼”噼里叭啦一路狼狈鼠窜,老远还能听见他们鬼嚎似的叫声“鲁家店里有强盗——拿贼呀……”顷刻之间镇子里失去了平静,门响声、狗叫声,叽里哇啦的呛喝声一片嘈杂,远处打更的大锣也筛得一片山响……
这屋里人谁也没经过这阵仗,一时都呆在当地,人精子道:“眼见这几个狗娘养的通着衙门,主子,光棍不吃眼前亏,您和王师傅走,我和小悟留着和他们打官司。大船逆水,我们的人没有走远!”王尔烈道:“我们路不熟,出去乱闯是不成的,小悟子和你去追船,我和主子这里顶着,谅他们也不敢把我们怎样了!”小悟子一挺身子道:“我自个去!人精子这护着主子别吃亏就成,明个我们的人来,碎剐了他们!”这么着争论,颙琰也醒过神来,说道:“就是这样——小悟子去!”小悟子不待再说,提脚腾腾跑了。
两下里针尖对麦芒“各报各的衙门”,鲁家一家原本已经“明白”了的事反倒又糊涂了。鲁老汉看看两拨子人又看看自己一家,半晌憋出一句话:“这三位爷,你们弄这一出,我们小门小户人家可真禁不起。你们到底是做啥子营生的?”小惠却甚是聪明,在旁说道:“爹,你甭问。瞧这位少爷,比我大一点吧,能是寨子里的大王?他们要是强盗,还不都走了,留着等人来拿么?”叶永安在旁啐一口骂道:“小屄妮子你懂个屁,没成人胳膊肘儿就向外拐!这是起子江洋大盗,方才那人就是报信去了——他是看中了你,要劫你上山当押寨夫人,你他娘的还帮他说话!”几句话说得惠儿腾地红了脸,转眼看颙琰时,颙琰也正看过来,四目相对,忙闪眼低头,啐一口道:“反正我不信你是好人!”此刻七个人虎视眈眈,鲁家一家张惶失色,十一个人挤在一间屋里僵住,竟如庙中木雕泥塑一般,外面已是人声喧嚣,火把灯笼一片,足有二百余人围定了这里。
“把店门板都卸开。”颙琰事到临头反而定住了心,吩咐道:“这位大伯,要有蜡烛多点几枝——王师傅,你来和他们对答,亮明你的身份。”
王尔烈心里一直打鼓,他最怕这群衙役一轰而入,黑夜里乱马交枪不及分辨一窝蜂大打出子,那就真不知会闹出什么泼天大祸来。谁知这些吃公事饭的衙役们听说有“劫贼强盗”,只是仗着人多胆壮远远站着干吆喝,并没有敢奋勇当先的,已是心中略觉安了,此刻门面大开,屋里又燃口五枝蜡烛,里里外外通明雪亮,见颙琰全身浴在融融光亮里一动不动,自有的龙子凤孙气势,雍容矜持毫不张惶,由不得心下暗自惊讶佩服,就灯下向颙琰打了个千儿,起身又一躬缓步踱出店外。
喧闹的人群突然静了下来,数百双眼睛盯着这位沐浴在灯火中的中年人,一声咳痰不闻。等着他说话。
“我是北京翰林院的编修王尔烈。”王尔烈开口便自报身份,”乾隆三十六年二甲第一名进士及第。”
人群中一阵轻微的骚动,所有的衙役都呆了,看着被雪花和风裹着兀立不动的汉子,有的交头接耳,有的惊叹啧啧,有的满腹狐疑——“这一屋子人,谁是强盗?”“这是个翰林?我看不像——那个年轻的是做什么的?还给他打千么!”“我看像!是贼还等着咱们来拿?”“咦,那个撂在地下的像是司师爷!”“是他,我看是他,好像还有汤师爷……”“那个楞小子倒像个强盗,你瞧他那副架势!”……嗡嗡嘤嘤的议论声中,王尔烈又大声道“这里沧州知府是哪位?县令来了没有?请出来说话!”
连喊几声没人应答,人们只是面面相觑,不知是谁在人堆里尖嗓门叫:“我们高府台在刘寡妇家,睡觉睡瘪了,来不了!”话音刚落,立时引起衙役们一阵哄笑,有的龇牙咧嘴有的前仰后合,有的拄着水火棍剔牙看热闹,一场剑拔弯张戾气化得殆尽,竟是形同看马戏耍权卖膏药一般。躺在地下的那个司孝祖急了眼,扭着身子仰头大骂:“殷树青,殷师爷!没见是我在这么?娘兮屁是来拿贼还是说笑格!”他一急连绍兴话也说得不三不四,前头几个像是县衙的人,仍旧笑个不住。正闹着,听见队后人众有异动,有人嚷嚷“殷师爷来了!”便听一个尖嗓门的在后头喝叫“尤怀清,你带人从左路,于朝水你从中间,上!”人群立时一阵拥动,前边的人让出一条人胡同来。三十几个衙役捋胳膊挽袖子,提绳拖索挺刀拽棍吆吆喝喝互相壮着胆,“拿住贼有赏!”‘救司师爷呀!”气热汹汹扑了上来。